SEP 2019 - NOW
連載
「你有受傷嗎?雅各呢?」
我搖搖頭,雖然在走過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該怎麼跟所有人解釋,實際上看見熟悉的面孔時,我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大家都還好嗎?」
「你帶著一個昏倒的人回來,還問我這個?」
我是在磅礡的雨中和母親走散的,也是在那樣連火也很難升起的情況下漫無目標地尋找著她的蹤跡。不過有時候我也會想起母親和我說過的事,在生下我的那晚也下了大雨,轟隆的雷聲淹沒了她的痛呼,劃破黑夜的閃電像是來自佐伊的祝福,她因此給了我穹光這個凡名。
我拿起掛在手腕上的項鍊,找了棵撐起綠蔭的大樹,把項鍊埋在樹下。雅各在升好火之後來到我身邊,安靜地坐在一旁,維持著如果我需要能靠著他的距離。他一直是我認識的那個雅各,但也確實變了不少,在我倒向他肩膀時伸手搭在我背上。
「根本沒有人能滿足於當代替品。」
「我不是人。」十三說,但語氣沉了許多。
「你是雅──你從今天開始就叫拉剋斯了,笨蛋就該配笨名字。」
十三抹著臉又嘆了口氣,「弗拉剋斯才是愚蠢的意思。」
「喔,弗拉剋斯。」
我鬆了口氣,卻不是因為安剋斯的沉默,而是因為安剋斯認出了雅各。或許是為雅各感到慶幸,也或許是覺得這個世界上又多了能證明他們各自價值的存在,這樣一來,是不是就會多了把他們綁在這裡的牽絆呢?
這像是一場清醒的夢。
上次見面時用麻繩把他的手臂綁在一起的斯柯珀斯對他露出和善的笑容,額頭看上去多了幾道皺紋,但變化並沒有想像中多。如同他想像過如果爆炸從未發生過,他曾經的夥伴會展現出的態度,只是眼神多了一點閃躲,似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本次任務的目標是確認上一任觀察者的狀態及失聯原因,並幫助對方進行任務。前者已經完成,後者的完成條件待確認。」
「待確認?雅各的任務和其他觀察者不是一樣嗎?」
「雅各十二的任務與前任觀察者相同,可是成為雅各的個體尚未確認任務。」
「你之前提到若上一任觀察者失去行動能力,你會代替進行。」
「上一任觀察者並未失去行動能力,而是失去了意願。」
「雅各之間沒有時間的重疊,至於負責其他文明的觀察者生活區域和我們是分隔開的,也不會有交集。」
我把膝蓋往他的方向靠了過去,「那樣也太孤單了。」
「被鎖在櫃子裡的相機不該有感到孤單的能力。」
「我不知道相機是什麼,但你肯定不是相機。」
他眉尾動了動,「確實不是。」
仰賴月亮確認日子的人忘記了時間,將繁星視為地圖的人迷失了方向,「一個月」失去了意義,「一天」和太陽的關係不再,「一年」無法再從星盤的轉動中得知,在大多數人眼中只剩下季節的更迭作為模糊的邊界。
我緊跟著雅各走過門,手貼上牆的時候,冰涼平滑的陌生觸感讓我不自覺慢下腳步。這對十三來說是再尋常不過的環境,就連失去這段記憶的雅各都沒有緊繃的跡象,但對我而言這就是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不是它格格不入,就是我不屬於這裡。
「我以為你尋找天光是為了母親。」
「一開始絕大部分是,之後對我還是很重要,但不是全部的理由。而且我都認識你了,也看到了關於夜晚真相的一角。雖然額外發生了一些事情,但我還是想弄清楚夜幕都遮蓋住了什麼,在黑暗降臨之後,是不是真的有指引道路的光。」
我該說什麼呢?這種時候我能說什麼呢?這不是我曾面對過或見證過的悲劇,不是意外,不是死亡,不是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面對的消逝。這是……這是什麼呢?我甚至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來解釋雅各面對的情況,我從未有過質疑自己存在本身的時候。
我比了下正在削尖樹枝的女性,接著指向雅各的側腰,詢問她是不是雅各過去部落的人。雅各點頭,指著距離那個女性大概有二十步距離的海岸邊,全身溼漉漉的年輕人捧著一團團像是水草的綠色團塊,雅各按著自己之前中箭的地方,做了拿下面具的手勢。那就是歐洛斯的弟弟安剋斯了。
不過雅各和這群人的交集怎麼都是傷口,等到整件事情結束,他果然還是跟我回家更好。
就和雅各失去的記憶一樣,巢也忘了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過去。最終只找到了一份「檔案」──總之是保存下來的紀錄,雅各解釋──但內容已經大多遺失,只剩下一個名稱、時間和地點作為線索,分別是「夜幕計畫」、「D62, 200 AE」和「系外行星D」。
鐵灰色的地面覆蓋著燻黑的痕跡和頑強的綠意,不知道從哪裡的縫隙冒了出頭。
「有人──」我頓了頓,不,不是人,只是一道人的影子,不知道為什麼留在了牆上和地面上。雅各看起來並不驚訝,沉得像是地鳴的聲音輕輕吐出兩個音節:是一個名字。
我拉住他的手,跟著他一起往更深處移動。
「你還打算繼續一起找天光嗎?」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確認我的表情,輕輕「嗯」了聲。
「為什麼?你想找答案?你現在記憶還是不完整的嗎?」
「我只記得……」他吞下口中的食物,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從嘴唇的縫隙冒出來,「片段,一些詞語和陌生的房間,還有……」他看向天空,「黑色的帷幕包圍著藍色的星球。」
「夜晚隨時都可能讓人迷失,夜長季時還得面對寒冷,也有被野獸攻擊的,掉入水裡淹死的,從高處摔下去的,不知緣由生病的,老去的,甚至是莫名其妙就沒了呼吸的。對巢的過度依賴讓我們忘記了生存本來該有多困難,對雅各的依賴也是──因為他總能在黑暗中找到方向,我們都忘記了在夜晚失去火有多危險,甚至連光石都沒有準備。」
「你們曾經依賴他的地方卻在之後變成了控訴他的理由。」
「巢」是家的意思,那個毀損的鐵殼能算是家嗎?雖然在夜長季時,他們確實會進入鐵殼裡擠一擠,躲避外頭的風雪和寒意,但雅各無法擺脫解釋不了的不安感,直覺不該讓其他人在近距離待得太久,可是沒有事實根據支持的直覺無法說服任何人在寒冷的黑夜中不去追尋溫暖和光亮。
往下看,可以看到簇擁著一片湖泊的遺跡,高大的石頭外牆圍出一道道圓,裡頭形狀和高度參差的泥磚屋看起來是事後建成的,還可以看到一片片黃綠色,遠遠看,分不出是哪種麥子,會移動的零星白點一開始還分辨不出是什麼,仔細一看才發現是羊隻。
「他們把羊關起來了?」我輕聲說,「植物也是。是為了食物?」
雅各應了聲,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我落在泥土和碎石堆成的小丘上,對雅各揮揮手後先觀察了一下周遭。整個遺跡是半圓形的,和其他遺跡一樣由大塊不完全平整的石頭堆砌成,被斜射進來的陽光照亮的牆面上畫著什麼符號,我滑下土堆靠近一些查看。
我抽了口氣,把扁方塊從我的行囊中拿出來。
雅各一個比賽都沒參加,就在一旁站著觀賽,甚至我連他有沒有在看比賽都不能確定,他就像個會拍手的雕像一樣,其他人起鬨時他拍手,其他人玩笑地倒喝采時他拍手,其他人歡呼鼓掌時他還是用一樣的速度拍手。他總是游離在人群的邊緣,像是知道自己若是站得太遠反而會吸引人關心,反而是待在人群之中才能真正避開關心。
正面的指針轉動的同時,其中走得較快的指針上,黑白兩色的圓球也轉動著,從全白變成一半黑一半白,之後變成全黑,再變成左右相反的半黑半白,接著回到全白。
一個循環,這個世界有許多循環,但這個圓球代表的會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研究這個對我們能有什麼幫助,阿斯提爾,這東西不會自己動,就算是鐘也沒有什麼用處,還不如水鐘和沙漏。而且看著個大小和形狀,也不會是對打獵或採集有幫助的工具,還不如一個推車。」
「你怎麼知道沒有用處?」我反駁,「在佐伊石被發現能用來指路之前,它不也就是個沒有用的石頭嗎?」
在幾個哨站和鐘塔的火光覆蓋範圍外,城鎮的廣場幾乎和天空一樣漆黑,但一個接著一個,所有居民帶著自己的夜光石走了過來,微光像是緩慢的流水,逐漸聚積在廣場這湖水般的黑暗中,夜光石的光並不足以照出清晰的面孔,只能隱約看見一點手的輪廓。
我在這一刻看著的夜空和夜幕短暫揭開時的古人看見的天空是相同的,雖然理智上知道理所當然,但想起來還是很令人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