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EP 2019 -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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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緊跟著雅各走過門,手貼上牆的時候,冰涼平滑的陌生觸感讓我不自覺慢下腳步。這對十三來說是再尋常不過的環境,就連失去這段記憶的雅各都沒有緊繃的跡象,但對我而言這就是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不是它格格不入,就是我不屬於這裡。
「我以為你尋找天光是為了母親。」
「一開始絕大部分是,之後對我還是很重要,但不是全部的理由。而且我都認識你了,也看到了關於夜晚真相的一角。雖然額外發生了一些事情,但我還是想弄清楚夜幕都遮蓋住了什麼,在黑暗降臨之後,是不是真的有指引道路的光。」
我該說什麼呢?這種時候我能說什麼呢?這不是我曾面對過或見證過的悲劇,不是意外,不是死亡,不是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面對的消逝。這是……這是什麼呢?我甚至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來解釋雅各面對的情況,我從未有過質疑自己存在本身的時候。
我比了下正在削尖樹枝的女性,接著指向雅各的側腰,詢問她是不是雅各過去部落的人。雅各點頭,指著距離那個女性大概有二十步距離的海岸邊,全身溼漉漉的年輕人捧著一團團像是水草的綠色團塊,雅各按著自己之前中箭的地方,做了拿下面具的手勢。那就是歐洛斯的弟弟安剋斯了。
不過雅各和這群人的交集怎麼都是傷口,等到整件事情結束,他果然還是跟我回家更好。
就和雅各失去的記憶一樣,巢也忘了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過去。最終只找到了一份「檔案」──總之是保存下來的紀錄,雅各解釋──但內容已經大多遺失,只剩下一個名稱、時間和地點作為線索,分別是「夜幕計畫」、「D62, 200 AE」和「系外行星D」。
鐵灰色的地面覆蓋著燻黑的痕跡和頑強的綠意,不知道從哪裡的縫隙冒了出頭。
「有人──」我頓了頓,不,不是人,只是一道人的影子,不知道為什麼留在了牆上和地面上。雅各看起來並不驚訝,沉得像是地鳴的聲音輕輕吐出兩個音節:是一個名字。
我拉住他的手,跟著他一起往更深處移動。
「你還打算繼續一起找天光嗎?」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確認我的表情,輕輕「嗯」了聲。
「為什麼?你想找答案?你現在記憶還是不完整的嗎?」
「我只記得……」他吞下口中的食物,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從嘴唇的縫隙冒出來,「片段,一些詞語和陌生的房間,還有……」他看向天空,「黑色的帷幕包圍著藍色的星球。」
「夜晚隨時都可能讓人迷失,夜長季時還得面對寒冷,也有被野獸攻擊的,掉入水裡淹死的,從高處摔下去的,不知緣由生病的,老去的,甚至是莫名其妙就沒了呼吸的。對巢的過度依賴讓我們忘記了生存本來該有多困難,對雅各的依賴也是──因為他總能在黑暗中找到方向,我們都忘記了在夜晚失去火有多危險,甚至連光石都沒有準備。」
「你們曾經依賴他的地方卻在之後變成了控訴他的理由。」
「巢」是家的意思,那個毀損的鐵殼能算是家嗎?雖然在夜長季時,他們確實會進入鐵殼裡擠一擠,躲避外頭的風雪和寒意,但雅各無法擺脫解釋不了的不安感,直覺不該讓其他人在近距離待得太久,可是沒有事實根據支持的直覺無法說服任何人在寒冷的黑夜中不去追尋溫暖和光亮。
往下看,可以看到簇擁著一片湖泊的遺跡,高大的石頭外牆圍出一道道圓,裡頭形狀和高度參差的泥磚屋看起來是事後建成的,還可以看到一片片黃綠色,遠遠看,分不出是哪種麥子,會移動的零星白點一開始還分辨不出是什麼,仔細一看才發現是羊隻。
「他們把羊關起來了?」我輕聲說,「植物也是。是為了食物?」
雅各應了聲,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我落在泥土和碎石堆成的小丘上,對雅各揮揮手後先觀察了一下周遭。整個遺跡是半圓形的,和其他遺跡一樣由大塊不完全平整的石頭堆砌成,被斜射進來的陽光照亮的牆面上畫著什麼符號,我滑下土堆靠近一些查看。
我抽了口氣,把扁方塊從我的行囊中拿出來。
雅各一個比賽都沒參加,就在一旁站著觀賽,甚至我連他有沒有在看比賽都不能確定,他就像個會拍手的雕像一樣,其他人起鬨時他拍手,其他人玩笑地倒喝采時他拍手,其他人歡呼鼓掌時他還是用一樣的速度拍手。他總是游離在人群的邊緣,像是知道自己若是站得太遠反而會吸引人關心,反而是待在人群之中才能真正避開關心。
正面的指針轉動的同時,其中走得較快的指針上,黑白兩色的圓球也轉動著,從全白變成一半黑一半白,之後變成全黑,再變成左右相反的半黑半白,接著回到全白。
一個循環,這個世界有許多循環,但這個圓球代表的會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研究這個對我們能有什麼幫助,阿斯提爾,這東西不會自己動,就算是鐘也沒有什麼用處,還不如水鐘和沙漏。而且看著個大小和形狀,也不會是對打獵或採集有幫助的工具,還不如一個推車。」
「你怎麼知道沒有用處?」我反駁,「在佐伊石被發現能用來指路之前,它不也就是個沒有用的石頭嗎?」
在幾個哨站和鐘塔的火光覆蓋範圍外,城鎮的廣場幾乎和天空一樣漆黑,但一個接著一個,所有居民帶著自己的夜光石走了過來,微光像是緩慢的流水,逐漸聚積在廣場這湖水般的黑暗中,夜光石的光並不足以照出清晰的面孔,只能隱約看見一點手的輪廓。
「穹光。」
然後某個昨夜說會再來找我的人出現了,手中握著一顆巴掌大的夜光石。
我的表情大概很奇怪,雅各走樓梯到一半的腳步停了下來,詢問道:「就我所知,給予他人夜光石的行為並沒有友好以外的特殊意義。」
如果說和灰雪跟阿坎索斯坐在一起像是在火盆前烤火,和埃托瑟坐在一起像是靠著大樹休憩,和雅各坐在一起就像是身處於大雪掩蓋了所有動靜的荒原。溪水都尚且會吟唱,森林都尚且會低語,他卻連呼吸都安靜得聽不見聲音。
「在看天空,夜守?」阿坎索斯含著笑問,「每次你安靜下來總是盯著天空看。」
灰雪撇撇嘴,「夜守又在等他的天光了,你以前暗戀別人的時候都沒有現在的夜守常發呆。」
「唔,畢竟我愛上的只是一個人,夜守愛上的好像是神蹟呢。」
「……愛?」
回歸的寂靜中可以清楚聽見鐘塔齒輪轉動和水平懸臂撞擊的聲音,我重新坐下來,仰頭看著天空,純黑的畫布上沒有一點其他顏色,若沒有油燈的照耀,我連自己的手也會無法看清。
這種時候,我總會有種時間的流逝變慢的錯覺,明明鐘行進的速度還是相同的,安靜的夜裡,眨眼之間感覺卻像是蠟燭的燃盡一般緩慢。
仰賴月亮確認日子的人忘記了時間,將繁星視為地圖的人迷失了方向,「一個月」失去了意義,「一天」和太陽的關係不再,「一年」無法再從星盤的轉動中得知,在大多數人眼中只剩下季節的更迭作為模糊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