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14:詛咒
接下來六天雅各都很安靜。雖然他本來就是個話少的人,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變化,通常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是放在周遭的環境和可能的威脅上,如果我和他說話,他也會認真聽,回話時雖然簡短,可是並不帶有結束對話的意圖。
這六天卻不同。我們沿著河岸移動,在遇到坍塌的阻礙時繞向山稜,穿越了一片崎嶇的山路,每夜都會在紮營後輪流守夜,一切如常。但雅各卻像是被霧氣給籠罩著,雖然依舊給予眼前的路途足夠的注意,卻有很大一部份的心神自己收著,回我的話時也會下意識用最少的字結束話題,手不時移動到腰側的舊傷。
我所認識的大多數人都在與外在威脅對抗,雅各最大的敵人卻像是藏在他的心裡。
月亮、太陽、星星。我記得雅各脫口而出的詞語,我認不得,就連發音本身都很陌生,嘴巴要做什麼形狀、舌頭要放在哪裡,才會發出同樣的音呢?就跟雅各的名字一樣,聽起來與日常語言跟靈性語言都不同。
在那面血色的牆壁上,有人用凌亂的筆跡寫下了賽利尼和阿斯提爾,如果賽利尼是月亮,阿斯提爾是星星或是太陽嗎?如果阿斯提爾是在夜晚指引方向的存在,賽利尼呢?
也許我待在心裡的部分也變多了,主動和雅各搭話的時間因此變少了,我們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到了第七個白天,當我們走到一片樹林的深處時,雅各停下腳步,指著地面,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有打獵和陷阱的痕跡,附近有聚落。」
我點點頭,「需要避開嗎?」
雅各過了一會之後回道:「不用因為我刻意避開。」
「好。」我蹲下來查看地面上的血印,滲著紅色的土壤還沒有完全乾,看起來有三套不同的腳印,應該是拖著獵物離開了。如果是正常運作的部落,和他們了解一下附近的狀況不是壞事,也可以用獵物和夜光石交換其他物資。
順著移動留下的痕跡,我和雅各慢慢走出樹林,往山丘的另一面前進。大致還是天光的方向,只是稍微偏移一點,一路上可以看到遺跡的痕跡,不過沒有完整的牆,只有零星的方形石塊三三兩兩地躺在地面上,點和點之間像是連成了虛線,蜿蜒地順著稜線向上爬。
雅各仗著腿長優勢先踩著石塊上到山頂,接著把我拉了上去。
往下看,可以看到簇擁著一片湖泊的遺跡,高大的石頭外牆圍出一道道圓,裡頭形狀和高度參差的泥磚屋看起來是事後建成的,還可以看到一片片黃綠色,遠遠看,分不出是哪種麥子,會移動的零星白點一開始還分辨不出是什麼,仔細一看才發現是羊隻。
「他們把羊關起來了?」我輕聲說,「植物也是。是為了食物?」
雅各應了聲,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之前城鎮也有討論過,不過最後大多數人否決了,在移動到現在的遺跡之前病死了很多人,埃托瑟和當時的幾個大人覺得是因為動物和植物的死亡離他們太近了的關係,他們不想再讓夜晚汙染我們的家。」
「固定的農業產出能支持更多的人口,人多了就容易出現疾病,動物也可能傳染給人。」
「傳染?動物生的病會跑到人身上的意思嗎?」我問,「那之前大人們的結論也不算錯。」
雅各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壓低了身體,視線在遺跡不同的區域之間移動。
然後他僵住了,手按上了側腰。
「……我得離開。」
我疑惑地看向他,「什麼?怎麼了嗎?」
「要是看到我──」
話沒說完,雅各就突然推開我,身體向側面傾斜,接著發出一聲悶哼。
從我出生到現在,我見過無數死亡,與血腥也並不陌生,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人類有意識地傷害另一個人類。
一支箭埋進了他的下背,雅各反手拔出來,低聲道:「毒。」
他試圖把我拉到身後,但平時比我要大上許多的力氣卻沒能拉動我。我反過來擋在他身前,看向剛才攻擊來源的方向,山陵的更高處有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舉著弓慢慢往我們的方向靠近。
埃托瑟的獵刀握在我有些顫抖的手中,我彷彿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在頭皮裡震動,我不知道自己是更害怕被他們傷害,還是害怕自己得傷害他們。
「我們只是經過這個區域,對你們的聚落沒有惡意。」我高聲喊,努力擋住雅各,「我們這就離開。」
兩個人沒有放下弓,也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到距離近得我能看清楚他們臉上面具的模樣,他們才停止靠近,個子較嬌小的那個歪了歪頭,面具下的眼睛打量著我。
「你為什麼和夜晚的使者在一起?」
「……什麼?」我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可是後方雅各愈來愈急促和不穩的呼吸讓我無法不驚慌。他說箭上用了毒,是什麼樣的毒?該怎麼處理?
「你身後那個大個子,你不知道他是什麼嗎?」
「他是同伴。」
矮個子嗤笑了聲,「他是來自黑夜的詛咒,你和他同行不久吧?」
「之前傷害他的是你們嗎?」我壓低了身體,用沒拿著刀的那隻手緊抓住雅各的手腕,皮膚下的脈動沒有加快,反而是變慢了,「把厄運怪到他身上的你們。」
「……不知道真相就別胡說。」矮個子拉弓瞄準我,「要是你再護著他,我就連你一起射了。」
我推著雅各退了一步,「我們現在就離開,這難道還不夠嗎?」
矮個子嗤了聲,「要不是受到他和他的巢的蠱惑,我們也不會──」
「走。」高個子出聲打斷,語氣相較於他的同伴要平靜許多,「立刻離開,不要再靠近。」
「歐洛──」
高個子把矮個子手中的弓往下壓。
「我們扯平了,雅各。」
扯平?
說得好像沒有射出第二支箭是仁慈而非應該,說得好像雅各的存在本身就是暴力,他們不過是反擊而已。但被驚惶佔據的心沒有給怒火燃起的空間,我只是把雅各的手腕拉到肩上,警戒地帶著他離開。
雅各很重。
畢竟光是四肢多我一截的重量就不知道有多少,還要加上他比我要健壯的身材,即便我很習慣在負重的情況下長時間移動,我還沒有扛過像他這樣又重又會拖在地上的東西。
「抱歉……我沒想到,當時在反方向……很遠。」他急促的吐息落在我肩上,雖然他已經儘量在分擔自己的重量了,但他顯然愈來愈力不從心。
他的皮膚變得蒼白,冷汗濕了頭髮,也浸透了上衣,平時冷靜的臉流露出明顯的痛苦。到了半山腰,他跪倒在地,聽起來像是要把內臟也吐出來一樣。
我連忙拿出水袋,可是他都沒喝一口就抓住了胸口,呼吸變得更加短促而困難,看起來像是有些喘不過氣。
「雅各,雅各!我要怎麼幫你?」我忍著恐懼,從身上撕下一塊布,用了點水沾濕,「喝點水會好嗎?你需要藥草嗎?傷口清乾淨有沒有用?」
「沒事,」他用一點也不像是沒事的語氣說,「我……恢復力好……毒劑量不大。」
「你現在都站不穩了!」
「抱歉。」
我撕開他上衣的後背處,箭留下的傷口只是一個不到指甲蓋大不規則的孔洞,流出的血擦掉之後看起來並不嚴重,比雅各和我曾經受過的傷都輕微多了,問題是雅各口中的毒。
我遇過吃下有毒菇類的人,但沒有遇過被抹了毒的武器傷過的人。
等我半拖半扛地把雅各搬動到早先經過過的溪水旁,他看起來就像是剛泡過水一樣全身都是濕的,頭髮貼在頭皮上,呼吸又淺又急,連自己坐著的力氣都沒有了,半闔的眼皮下,眼神有些渙散。
「雅各,眼睛睜開。」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臉,拖著他的頭,給他餵了點水,「什麼夜晚的使者?如果你真是什麼死亡的化身,怎麼有事的是你,不是他們?」
他扯了扯嘴角,眨眨眼睛看著我。
我把他放在腿上,脫下衣服替雅各蓋好。那兩個人沒有跟上來的跡象,剛才經過這個區域時也沒有注意到大型動物,暫時沒有來自外界的危險。不幸中的萬幸現在不是夜長季,否則情況會更糟糕。
「痛?」我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慢得嚇人,我連忙又喊了他一下。
「沒事。」他還是這麼說,甚至安慰般拍了拍我的手,「一般……三十個小時,我二十小時後就好。」
「二十小時?」
「將近……一天。」
我咬了下嘴唇,嘗到了一點血。輕輕把他挪動到旁邊的草地上,我趕緊把火生起來,前幾天我們收集起來的油木和枯枝都堆在旁邊,確保我能隨時補充柴火,接著再把他拉回懷裡,一手貼著他的胸口,一手貼著他的臉頰,用指尖感覺他的呼吸。
「雅各,你的心跳很慢。」
「之前……應該教你心臟復甦術。」
「你還會魔法嗎?」
「不是……嘶……」
懷裡的身體緊繃起來,像是拉得太滿的弓弦。但在我能做什麼之前,他又說了:「沒事。」
「……等你好起來就教我。」
我這輩子第二漫長的夜晚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