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23：十三
雅各和我一起在黑暗中等待，為了避免被其他人注意到而沒有生火，只有擺在我們之間的夜光石提燈和我手腕上的手鐲和吊墜散發著微光。白天的時候，他在他的聽力能聽見的距離和「雅各」完成了溝通，雖然在我耳中聽起來就是一串舌頭和上顎擦出來的聲音，與雅各平時在夜晚尋路時發出的聲音沒有不同，但就雅各的說法，那其實是用間隔長度來傳達意思的「密碼」，用的是他們使用的語言，所以沒辦法直接教我。
我看著雅各微微緊繃的側臉，他的視線投向黑暗深處，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敲著。即將面對另一個擁有相同面孔的自己，他會是什麼心情呢？
黑暗中，「雅各」出現前唯一的提示便是舌頭輕點的聲音，他就和雅各一樣，即便身材高大，走起路來卻幾乎沒有聲響，在沒有光源的情況下移動的能力也是我練習到現在還是無法企及的。
當他在我們對面席地而坐，和雅各面對面時，這個景象就像是遺跡裡的畫，看起來不像是我所知道的現實裡的場面，卻有著在某個時空中發生過的重量感。我拉起雅各的手放在我腿上，捏了下他有點涼的手指。
「雅各十二。」和雅各相同的聲音用平板的語調說。
「他就叫雅各。」我開口。
「雅各」頓了頓，「雅各不是觀察者的名字，而是觀察者扮演的角色。」
「他對我來說就是雅各，你呢？」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我們一會，「為了方便區別，請使用十三這個稱呼。雅各十……雅各，你是否已經造訪過你的登陸艙？」
登陸艙？我轉向雅各，指的是天光嗎？雅各點頭確認，接著對十三說：「我們去搜索過，系統無法完全恢復，所以只發現了部分文件，包含你傳送的訊息。」
「原定計畫是在登陸之後立即前往上一次任務的登陸艙進行調查，不過因為意外，計畫有所變動。」十三停頓了一下，繼續用沒有什麼變化的語氣說：「變更計畫為送意外人物回到原來的聚落後繼續調查，預期將在兩個星期內完成，接著計畫因為你們的出現再度調整。」
「一個星期是七天。」雅各習慣性向我解釋。
我等了一會，見他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猜測他還在組織思緒，便先開口問：「調查完之後呢？你的計畫是什麼？」
十三的視線落在我手中緊握著雅各的手上，眼神微微閃動。「本次任務目標為確認上一任觀察者的狀態及失聯原因，並幫助對方進行任務，若上一任觀察者失去行動能力則代替進行。」
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十三說話的方式比雅各都還要更加生硬，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單純用過「我」來稱呼自己。
「觀察者原來的任務是什麼？」我追問。
「在確保首要目標的同時觀察群體的發展。」
「首要目標？」
回答我的不只是十三，還有雅各：「不要讓他們抬頭看天空。」
……什麼？
「你缺失的記憶是否已經恢復？」十三問。
雅各搖搖頭，「我只是記得這句話。」
不要讓我們抬頭看天空，這就是夜幕計畫的目的嗎？所以天頂的幕簾遮住了賽利尼和阿斯提爾，遮住了雅各口中的太陽、星星和月亮，沒有指引方向的存在，也就沒有往上看的理由。但是……
「為什麼？」
為什麼呢？天幕之外有什麼我們不該看見的東西，值得用那些在夜晚迷失的人的消逝交換？遺跡曾經的居民顯然見過現在已經看不見的存在，為什麼要阻斷我們的視線，為什麼要改變人們曾經所知的世界？
在我開口問之前我就知道十三不會回答，但問題還是脫口而出。感覺到雅各的手指輕輕敲著我的膝蓋，我仰頭盯著漆黑的天空，腦中的訊息一片片拼成更完整的圖案，可是卻沒有讓理解答案更容易。
「你認為自己無法說出答案，因為那是我們的設定。」雅各說：「但我們並不是單純的機器。」
十三的眉頭皺了起來，這是我在他臉上看到過最明顯的情緒。
「觀察者沒有個別的主體性，有機的身體僅是承載記憶的容器，在任務結束之後將回歸集體，活體機器人並非人類。」
雅各的手停頓了一會，我把手蓋在他手背上。
「如果是這樣，你在遇到安剋斯他們的時候就不該留下，而是繼續執行你的任務。」
「確認人類發展進程是觀察者的任務之一，加入群體是最有效率的作法，同時確認他們不會發現登陸艙也是必須的。」
「那麼你也沒有必要先送他們回原來的聚落，只要你願意，你隨時都能走。不能讓他們發現登陸艙這個理由並不合理，在當前人類能下潛到的水深，能看見登陸艙的可能性是零。你會留下，是因為擔心他們。」
十三的眼睛瞇了瞇，「荒謬，你只是在尋找能讓你繼續把自己當人類的藉口。」
「你的語言變得情緒化了。」雅各平靜地回應：「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人類，但我是雅各。」
在夜光石微弱的光源中，十三無法完全看清的臉因為僵硬而顯得空洞，雙手掐著自己的大腿。在黑暗中第一次撞見安剋斯一行人之中失蹤的成員時，他心裡在想什麼呢？當那些人用熟悉又愧疚的語氣喊他「雅各」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呢？他是出於怎麼樣的心情選擇待下來，和這些陌生人建立起聯繫的？
我想到他找到安剋斯時不明顯的擔心，想到他和安剋斯說話時的習慣動作。
「我不知道機器人是什麼，但雅各對我來說就是雅各，而你對安剋斯他們來說，就是這段時間幫了他們很多的那個雅各。」
十三移開了視線，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到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
「水底下有問題的答案。」他終於開口，「觀察員沒有阻止另一名觀察員進入登錄艙的責任，但由於上一任觀察員記憶缺，判斷有跟隨的必要，避免錯誤操作導致預期外的後果。」他撐著膝蓋站起身，「此外，你們並無法自行進入，在離開登錄艙的微型潛艇時我另外上了指紋鎖，而觀察員之間的指紋並不相同。」
「你終於說了『我』。」我說。
雅各則是說：「指紋不同代表我們是不同的人。」
我沒能忍住笑聲，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他也輕輕撞了回來，讓我笑得更大聲了。
十三看起來似乎很想嘆氣，但我還沒有見過雅各嘆氣，十三大概也不習慣那樣的情感表達，最終只有唇角微微往下拉了拉。
「你們決定何時前往？」
「天一亮？」我看向雅各。
雅各點點頭，「我們會在海岸邊。」
十三看了我們一眼便轉過身，無聲走入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