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24:夜空
十三稱為微型潛艇的交通工具很狹窄,裝兩個雅各大小的人就幾乎沒有空位了,我只能窩在雅各和十三腳邊,看著外頭的海水顏色變得愈來愈深也愈來愈混濁,直到什麼也看不清,比起沒有光源的夜晚都要令人感到壓抑。
我緊抓著雅各的膝蓋,他伸手拍了拍我的頭。雖然他愈來愈習慣肢體接觸我是樂見的,但他這真的不是把我當孩子了嗎?
「你們怎麼知道自己在往哪去?」我問。
「我們看不到。」雅各說,放在我頭上的手落到我後頸上捏了下,「但機器可以。」
「喔,那你們果然不是機器。」
雅各想了想,「確實。」
十三看了我們一眼,我懷疑他其實想瞪我們。
因為缺少光源,我無法根據圓形窗口外的景色判斷我們是否還在繼續下沉,下沉的速度又有多快,也無法判斷時間過了多久。我把另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這才意識到自己心跳有多快。
我無法感知的時間安靜地流逝著,雖然本來就不指望雅各和十三主動開口說話,但他們連呼吸都很安靜,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十三除了眨眼之外一點動作也沒有,雅各至少還會用留在我後頸上的手輕輕敲穩定的節奏。
等到我因為封閉的環境而加快的心跳慢下來,和雅各敲出的節奏重疊,外頭終於出現了微光,我靠近窗口,一道光路延伸到下方大半隱沒在黑暗中的巢,我們所在的微型潛艇像是被牽引著一樣,穩穩地沿著光路向下沉,直到一陣輕微的晃動,還有幾乎聽不見的氣流聲。
十三第一個起身,直接跨過椅背走到圓形的艙口,把手貼上去打開了門,門外是一片銀白色,從上頭撒下來的光很亮,幾乎有點刺眼,看起來和雅各的巢一樣陌生,因為沒有受到地火侵襲過而更顯得冰冷。
我緊跟著雅各走過門,手貼上牆的時候,冰涼平滑的陌生觸感讓我不自覺慢下腳步。這對十三來說是再尋常不過的環境,就連失去這段記憶的雅各都沒有緊繃的跡象,但對我而言這就是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不是它格格不入,就是我不屬於這裡。
「我連要問什麼問題都不確定。」我說:「你真的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啊。」
雅各把手搭在我有些緊繃的下背上,「也許是吧,但我現在在這裡。」
「嗯,你都在這裡了。」
我靠著他轉過身,明亮卻感覺不到溫度的光源下,十三站在稜角分明的金屬檯面前,不過是輕點幾下,面前就出現了快速變動的光影和符號,不久之後,他退到一邊,轉頭對雅各說:「第十二號觀察員加入系統管理者,你現在有最高權限,可以存取所有資料及操作所有系統。若有因為記憶缺失無法確認正確操作方式的情況請隨時提出問題。觀察者在不影響任務的前提下應幫助其他觀察者。」
「謝謝。」雅各帶著我走到檯面前,在他點著檯面操作的同時我就在一旁守著,雖然看不懂顯示的文字,也就看不出來他在做什麼,但就算只是觀察十三的反應也會讓我安心一些。
十三也看了過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好一會,雅各直起身,帶著我轉向房間另一側的門,「那裡有我們要的答案。」
「那裡是哪裡?」我問,但同時已經跟著他走了過去。
「記憶庫。」雅各說,把掌心貼在門上,龐大的金屬板就自動敞開。十三自然地跟上,走在我從眼角餘光剛好可以看到的位置,我們穿過一個四周都是玻璃窗的地方,接著通過又一扇門抵達一個較小的房間,裡頭同樣是銀色為主調,天花板發出灰藍色的微光。
「誰的記憶?」
「我們。」雅各頓了頓,「所有的雅各,還有其他不叫雅各但同樣來源的存在。」
我疑惑地看著他,雅各張開嘴,但在遲疑了一會之後帶著我坐下,仰頭看著灰藍色的天花板,說了我聽不懂的話。周遭變成了同樣的灰藍色,接著突然轉變成類似但不同的房間,「雅各」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抓住雅各的手臂就要向後撤,他按了下我的肩膀。
「沒事,這只是投影,是……記憶實體化的樣子。」
這種事也能做到嗎?我這輩子大概永遠也無法完全理解他過去所在的世界。
看起來與真人無異的「雅各」對著我們的方向開口:「任務標的確認為歐洲大陸東南端,區域編號30,迄今仍未有天文學萌芽的跡象,夜幕計畫順利進行,將持續進行監測。」
「任務確認。」一道聽起來像是許多人同時說話的聲音說:「雅各一,請復述執行守則。」
「第一,觀察者不得直接或間接影響人類文明進程。第二,若是為了確保夜幕計畫,觀察者得例外進行干涉行動。第三,在不危害夜幕計畫及影響文明進程的前提下,觀察者得扮演人類並提供幫助。」
「執行守則確認。星空之外不是家園,而是人類滅亡的開始,你背負著重大的責任,雅各一,『不要讓他們抬頭看天空』。」
最後那句話被稱為雅各一的人也一起說了,用彷彿在宣誓的語氣和表情。不只是他,就連站在一旁看著的十三也下意識說出了口,我旁邊的雅各則是張了嘴,但沒有發出聲音。
雅各深吸了口氣,對著天花板又說了什麼。在我看過去的時候,他低聲解釋:「是跳過的意思。」
周遭的環境又一次變化,腳下是覆蓋著植被的地面,上頭則是一片漆黑的天空,一個身上披著毛皮的女人出現在眼前,「雅各」的聲音像是從我口中說出的話一樣傳了出來:「我在黑夜中和同伴走散了,請容許我加入你們,天亮後我就會離開。」
女人思考了一會,「面對黑夜我們都應該互相幫助,留下吧,如果白晝來臨後你找不到同伴,你可以留下,但部落裡每個人都得貢獻自己的力量。」
「我明白。」
雅各又用他的語言說了跳過。投影出的記憶再度變化,回到了雅各一在執行任務前所在的地方,又一個同樣面孔的觀察者經過確認任務和執行守則的過程,他在下一段記憶中遇見了迷失於黑夜中的人,但他沒有靠近。驚惶失措的聲音圍繞著我們,像是一場忘不掉的惡夢,等到聲音消失,雅各二低語道:「判斷對方有探究夜空的傾向,因此並未提供協助,夜幕計畫確實進行中。」
雅各抓緊了我的手,再一次跳到下一段記憶。
雅各三到雅各九都經歷了同樣的準備過程,在進入我們的世界之後遇見了不同的人,有時候他們會在一個地方待上一段時間,但更多時候他們都游離在群體之外,走過不同的聚落,在短暫觀察之後離開。需要介入的時候並不多,即便有也只是以不作為放任那些不知被什麼牽引著抬頭看的人死於疾病、死於爭鬥、迷失於黑暗,空無一物的天空沒有什麼值得去觀察的存在,人們把視線放在地上、放在水中。
然後意外發生了,帶來無知的屏障短暫被揭開──重疊的聲音指揮著系統的修復,觀察者在出發前確認的執行守則有了變化,不僅是得以為確保夜幕計畫而進行干涉,而是必須不計代價地確保夜幕計畫的首要目標。
不要讓他們抬頭看天空,但已經看見的東西,又怎麼能假裝沒有看見過?
雅各十在離開巢之後仰頭看了許久。
黑色的天空裡掛著銀白色的圓,被錯落的光點簇擁著,廣闊的夜空看起來一點也不孤寂,純黑的畫布終於畫上了本該存在的東西,看起來很小,卻讓人下意識知道那只是因為距離遙遠──在遠山和看不見的海之外,龐大的存在掛在天空中,將溫和卻無所不在的光灑在大地上,即便沒有火光,也能看見自己的雙手、看清腳下的地面。
那是雅各曾經對我形容過的景色。
確實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