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20:「雅各」

「怎麼沒有看到巢?我們在哪找錯方向了嗎?」

「不,就是這裡。」

「但在哪?」

雅各用手擋著光往下看,我也瞇起了眼睛。覆蓋著綠色的陸地將尖角伸進了青色的水中。我過去只見過溪河與湖泊,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龐大又看不到邊際的水體,還有遠方與天空分界的地平線。粼粼的水面一波波打在岩石上,發出可以說是規律的聲響。這是埃托瑟說過的海嗎?明明是看起來和天空一樣浩瀚的存在,我卻是活了四十個季節才見到。

「水下。」雅各說:「既然是觀察者,本來巢應該是要藏起來的。」

「唔,有道理……啊,有人。」

當然從這個距離不可能看清楚樣貌,我和他對視了一眼,在維持著遮蔽狀態的前提下慢慢往山腳移動。靠得愈近,不同於平常陸地的氣味愈是明顯,和湖水有些嗆鼻的味道又有些不一樣。

雅各扶著我走過一段有些陡峭的下坡。其實我完全可以自己下去,不過到了現在我也已經習慣他不時就會伸出的手,他顯然根本沒有多想,只是因為能扶我一把就這麼做了。

地勢逐漸平緩,我和雅各待在灌木叢中,停下腳步觀察清晰許多的人影。我比了下正在削尖樹枝的女性,接著指向雅各的側腰,詢問她是不是雅各過去部落的人。雅各點頭,指著距離那個女性大概有二十步距離的海岸邊,全身溼漉漉的年輕人捧著一團團像是水草的綠色團塊,雅各按著自己之前中箭的地方,做了拿下面具的手勢。那就是歐洛斯的弟弟安剋斯了。

不過雅各和這群人的交集怎麼都是傷口,等到整件事情結束,他果然還是跟我回家更好。

我比了個讓他留在原地的手勢,他捏了我的手腕讓我小心。

往海岸方向走的時候,我刻意沒有放輕腳步,也沒有閃過會發出聲音的枝葉和石子,確保他們都能聽到我的靠近。年紀較長的女人轉過頭,削樹枝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視線從我的頭掃到腳再移到我攤開的手上,接著她繼續削著樹枝,看著我一路走向她。

不遠處正在和水草搏鬥的青年一點也沒有抬起頭,好像沒注意到這裡的動靜。

「你好。」我慢慢蹲下,對坐在地上的女人伸出一隻手。

她仰起頭,盯著我看了半晌後短暫握了我的手,瞥了眼我手腕上的夜光石,沒有說話。

「天色快要黑了,我打算在這附近紮營,希望你們不介意。」

「面對黑夜我們不會趕人。」她低頭繼續修整樹枝,看起來是在做魚叉,「這海岸也不是我們的。」

「謝謝。」我抬頭看向安剋斯,沒有看到其他人,「你們就兩個人?」

她頭都沒抬,「你只有一個人。」

「我有同伴,他去打獵。」

「正巧,我們是來打獵的。」

「你的同伴看起來好像要打輸了,跟海草。」

她回頭看了眼幾乎要把海草打成死結的青年,深深嘆了口氣。

「安剋斯,拿來。」

「哦?喔!」安剋斯抱著海草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因為太專注於手中的麻花,甚至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我,終於發現有陌生人時發出一聲驚叫,慌亂之中,幾團海草從手中飛了出去,我連忙起身替他接住。

「你好。」我把海草交給女人,「我是芎光。」

「我是安剋斯。」安剋斯一點也不設防地介紹,「這是塔拉薩。你是哪裡來的?」

「塔拉薩、安剋斯。」我笑了笑,指著我和雅各過來的方向,「我來自河流的上游,這還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海。」

安剋斯和女人交換手上的工作,好奇地看著我,「河流上游?那有多遠啊?我都沒見過那條河的上游。」

塔拉薩出聲打斷:「安剋斯,你這是打算把魚叉削成箭?」

安剋斯連忙放下刀,「我去插幾隻魚?」

塔拉薩搖搖頭,拿著魚叉站起身,「你那技術,抓到魚的時候天都黑了,你也回不來了。」

「那你小心。」安剋斯抓抓頭,「不要下到太深的地方。」

「我也沒那個打算。」塔拉薩瞥了我一眼,走到最靠近海平面的岩岸邊入水,在清澈見底的淺水區抓魚,動作肉眼可見地熟練。

安剋斯側過身,視線落在塔拉薩身上,同時問道:「你應該不是自己一個人吧?你和同伴在找新的地方落腳嗎?」

「其他人沒有離開。」我留意著他的表情,他和塔拉薩相比顯然是更沒有戒心的那個,不過大概也是因為我自己一個人看起來沒有威脅性,「其實我是追著夜晚的天光來的,你們待在這附近有沒有發現什麼?」

「天光……你是說──」他突然退了一步,雙腳在地面上刮出兩道痕跡,手抓向刀柄,不過沒有舉起來。

我冷靜地說:「這是我見到的第二個天光,我大老遠來到這裡,是為了找和家人有關的線索。」

他的手放鬆了一些,「家人?」

「我母親。第一個天光出現的那晚──」

「安剋斯?」

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感覺像是心臟顫動了下,詫異地抬起頭時,就看見雅各從樹影間走了出來,用平靜無波的雙眼看了過來。一瞬間我還想問他怎麼耐不住性子露臉了,但不對,他樣子不對,安剋斯的反應也不對。

同樣的長相、同樣的聲音、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裝扮。「雅各」提著一籃子的野菜和果實來到安剋斯身後,用平穩的聲音問:「塔拉薩呢?」

「啊,雅各。」安剋斯跳了起來,身形在「雅各」的襯托下都顯得嬌小起來,「塔拉薩在抓魚。這是從河流上游來到這裡的芎光,他說……他是來找第二個『天光』的。」

「雅各」灰色的眼睛盯著我看,雖然我努力控制著表情,但我不確定他是否有發現我的異常。幾秒沉默過後,他輕輕點了下頭,把籃子放在安剋斯腳邊,和我握了手。「天快黑了,我去幫塔拉薩。這位……客人,你今晚打算在這裡紮營?如果你沒有同伴,最好和我們待在一起,晚上這附近可能出現鬣狗或其他掠食者。」

「……你要幫我?為什麼?」

他眼睛都沒眨就直接回答:「人類在夜晚若是沒有同伴風險很高,尤其是在陌生的環境中。安剋斯說你來自河流上游,你對這個區域的危險並不熟悉。」

就連奇怪的說話方式都很像,多管閒事這點也是。

我瞥向安剋斯。難道他們連自己曾經朝夕相處的人都認不出來嗎?雖然外表確實一模一樣,行為舉止也很類似,可是……我看著正在脫下上衣,打算入水幫忙捕魚的「雅各」,他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疤,當然也沒有我沒有親眼見過的烙印。

「謝謝,不過我有同伴,我們會考慮一下要在哪裡紮營。」我勉強鎮靜地回答。

「雅各」應了聲,走向塔拉薩所在的淺水區。我盯著他太過熟悉的背影看了一會才收回視線,在安剋斯能開口前先一步說:「你們打算在樹林裡紮營?還是海岸邊?」

「這裡漲潮的時候大半會被淹沒,我們在樹林邊緣紮營,晚上火光會很明顯,既然是雅各答應的,你和同伴一起過來就可以了。」安剋斯皺著眉頭看我,「你剛才說你是為了找──」

「我的同伴應該差不多要打完獵了,我去找他。其他的我晚上會告訴你。」

我一邊說一邊退後,腳步逐漸變得急促,最後對安剋斯丟了句「謝謝」便轉過身,往我剛才來的方向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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