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08：信任
雅各證明的方式很簡單：他只是閉上了眼。
我困惑地看著他，在意識到他看不見我的表情時，我開口詢問：「這是在做什麼？」
「跟我走。」他說，接著便邁開腿，一邊走一邊發出規律的聲音。那似乎是用舌頭點上顎發出來的，但音量和間隔很固定，就像是鐘塔齒輪的喀噠聲。我小跑到他斜前方，看著他依舊沒有睜開的眼睛，這時我意識到了他在向我展示什麼。
鎮裡也有眼睛受傷或是因為其他原因變得看不清楚的人，不過他們通常不是有其他人幫忙引路，就是拿著棍子確認地面的狀況，在熟悉的城鎮內可以移動得很好，但去不了外頭。
「我可以和你說話嗎？」
「可以。」他改為用彈指發出聲音，「你想說什麼？」
「你打算走到哪？」
「鐘塔。」
「如果是鐘塔，我也能閉著眼睛走到。」
「那就走出城外。」
他轉身改往城門走，再次看到我們時西隆疑惑地從門口探出頭來，我搖搖頭，和他借了點火，想著要重新追上雅各，就發現他停下了腳步，閉著眼睛在等我。
他步伐穩健地走向城門，速度就和平時一樣，也沒有絆到或撞到東西。在城門處他再次暫停下來，等我和守門的人解釋後便走了出去，毫不猶豫地走進黑暗中──也是，他畢竟都閉上眼睛了──他的靴子在融雪結成冰的地面上發出悶悶的腳步聲，不大聲卻響亮的彈指聲持續著。
他彷彿能看見一樣彎腰撿起一顆石頭，手腕一甩，擊中了不遠處的樹幹。
我愣了會，「你能這樣打獵嗎？」
「沒有到那種程度。」他繼續向前走，避過頭上的樹枝和腳邊的石塊，「我的發聲器官和聽覺都還在人類的範疇，最多能擊中不會動的目標。」
「你又在用些奇奇怪怪的詞了。」我拿起羅盤確認了下方向，「那你知道哪裡是北方嗎？」
他舉起左手，手腕上的手環近看才知道原來嵌了羅盤，但和我的比起來要精細許多，圓形的透明罩子下是錐狀的佐伊石，底盤散發著微光，而且在他的手腕轉動時，我可以聽見細微的喀噠，是羅盤和指針的北極對齊時發出的聲響。
「啊。」
「我沒有自行探測方位的能力。」
「我沒有失望，我是在想你那很遠很遠的家鄉到底是怎麼樣神奇的地方。」
「若是其他人，」雅各睜開眼睛，「有很高的可能性會懷疑我和迪埃格諾斯有關係，也許他們會懷疑我是祂的使者，將為他們帶來厄運。」
「把厄運歸咎於一個人好像沒什麼道理，每個人的運氣都是屬於自己的吧。」我拉著他的手認真研究了一下他的羅盤，「還有我其實沒有很相信這種說法。」因為對方是第二次見面就能問我是不是失去了對夜晚敬畏心的雅各，我承認道：「我不認為與黑夜有關的存在就是壞的，也不認為佐伊和迪埃格諾斯還在主動影響著世界。」
他頓了一下，「為什麼？」
「如果白天和黑夜的輪換來源於祂們的角力，那祂們的爭鬥只能是套好招的表演，不然不會這樣規律的吧。」我一邊說著大不敬的話一邊注意雅各的表情，還是一點變化也沒有，「季節的變化也有規律，植物的生長也有規律，動物的遷徙也有規律，而且彼此相關聯，知道其中幾個便能推測其他的，如果那都是神的意志，信仰心不足的我應該無法觀測到祂的意圖。但事實上我卻能察覺日長季的到來，佐伊石不會因為被我拿著而失去效力，夜光石也不會因為我配戴著而縮短壽命。」我想了想，說：「如果佐伊和迪埃格諾斯存在，祂們最多就是打了一架決定白天和夜晚的勢力範圍，接著就撒手不管了。」
雅各面無表情地問：「你對祭司也這麼說過嗎？」
「嗯。」
「你們的信仰很自由。」
「我的想法在我腦袋裡，難道還有其他人強制改變的空間嗎？」我鬆開他的手，閉著眼睛學他用舌頭發出聲音，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你用彈指也能做到一樣的事，所以是你的聽力比較好的關係嗎？不對，我應該先問你到底在聽什麼。」
「回音。」他說：「聲音撞到我的手之後回到你的耳朵，你可以聽出不同的。」
用舌頭和上顎發出的聲音忽大忽小的，我實在沒辦法去注意差別，所以我改為用舌頭和上牙的內側發出嘖聲。空間感的不同雖然細微，卻意外容易察覺，我驚訝地睜開眼。
「在你家鄉，夜晚比這裡更長嗎？」
他搖搖頭，「現在你可以允許我跟你走了嗎？」
「我遇到你的那個晚上，你是不是根本不需要我帶路？」
「我遇到危險的可能性和你差不多，不過跟著你走減少了我找到聚落需要的時間。」
「雖然你說話拐了好幾個彎，但就是不需要的意思吧。」
「……是。」
似乎是預期到我的下個問題，他直接說道：「你之前拒絕我的理由是缺乏理解和信任，剛才你說你是怕我回不來。我已經證明了自己有能力照顧自己，也能幫助到你。」
灰色的眼睛因為火光染上了暖色，就連他一貫沒什麼表情的臉都顯得柔和了一點。說真的我還是覺得自己不大了解他，但城鎮裡大概也有很多人很難理解我吧。理解會帶來信任，有時候信任卻不一定出自於理解，大家對佐伊的信任就與理解沒有什麼關係，反倒是因為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才會相信一個沒有直接見過面的存在。
「好。」這次我再把提燈交給他，他終於沒有推回來了，「我在西北遺跡以北的地方發現了奇怪的東西，明天我想去那附近找找看有沒有其他線索，或是我上次沒發現的地方，路上如果發現什麼資源，我會先記下來，回來加在祭司的地圖上。你呢？」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好像一時之間沒有意識到我在問他什麼。
「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想找的東西？」
他搖搖頭，「你去哪我就去哪。」
「但為什麼？」我還是無法理解，「現在我知道你在夜裡完全可以自己生存，那麼你要去哪其實都可以自己去，你都不知道我在找什麼卻要跟著我跑，又沒有自己的目標，這不是很奇怪嗎？」
他沒有開口回答，眉頭微微擰在一起，看起來好像因為什麼感到煩惱。
「這跟你離開故鄉的理由一樣不能告訴我嗎？」
這次他點頭的動作有點猶豫。
「但我可以保證對你和城鎮都是無害的。」他急忙說：「絕對。」
「知道了。」我有點好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麼不冷靜的樣子──雖然也只是相對於他的標準。「你應該知道要準備什麼，我就不多說了。」我轉過身，看著不遠處的火光，「回去吧，晚上好好休息。」
回程的路上我繼續嘗試聽回音的變化，看著雅各亦步亦趨跟著我的樣子，我乾脆把火把交給他，閉上了眼睛，放慢行走的速度往城門走。
畢竟是剛才才走過的路，而且又是熟悉的地方，走起來並不困難。我把注意力聚焦在耳朵，感受著幽微的變化。
閉眼帶來的黑暗和失去光源帶來的黑暗有些不同，也許是因為這是自己選擇剝奪視力，注意力能夠更集中，心情也比較放鬆，耳朵和身體的感覺都敏銳了起來。雅各的腳步聲穩定地從左後方傳來，聽著很近，我用牙齒和舌頭發出的聲響則是在空曠的空間中迴盪。好難啊，在這樣的空間辨認回音，如果是在山洞或是山谷應該會比較容易吧。
算著步數猜測應該差不多到城門了，我睜開眼睛，距離我預想中的地點還差了大概十五步的距離。
原來我還是會擔心啊。
「明天第一聲鐘響，我會去找你。」我側頭對雅各說，因為他站得太近了，我得仰著頭才能對上他的視線。「我想你並不害怕黑暗，就不祝福你安穩度過夜晚了，睡個好覺吧。」
他點點頭，「晚安，安斯提爾。」
真是奇怪的說法，會用正面詞語形容夜晚的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