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頂的愛情鳥
第三次聽見那道聲音,尤恩德柏打消了通知復育部來抓鳥的念頭。
控制中心的工作很單純,可以說是單純到近乎無趣,又或者該說是他自己造成了這樣的結果,從未改變過的輪值時間、從未改變過的工作內容、鮮少改變的共事夥伴。他並不像艾絲特拉那樣能夠和幾乎所有個性相異的聯盟成員搭話,甚至是漸漸成為朋友,他也不是會在工作時間閒聊的人。
確認駕駛員身分,發送進出許可,每天每天不斷重複,就如同機庫綿延不斷的鐵灰色,如同觀察窗外看不見盡頭的黑。
所以尤恩德柏沒有通知復育部,他想為自己一成不變的日子保留一點變化。
他的同事大多都是人類,不踏出控制中心聽不見外頭的聲音,平時他過度敏銳的聽力為他帶來了不少困擾──如果他願意,他甚至可以聽見艾絲特拉的心跳聲,更別說是她經常抑制不住的笑聲和音量──這時他卻覺得挺好的,在基地大半安靜下來的夜晚,那道鳥鳴就像是屬於他一個人的。
「尤恩,要不要吃塊餅乾?艾絲特拉那個朋友從阿斯加帶來的。」
尤恩德柏看著一臉熱心的人類青年,再看看整個控制中心吃著同樣餅乾的同事,最後搖了搖頭。
「你吃。」他說:「我不喜歡甜食。」
*
塔頂安靜了好一陣子,尤恩德柏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好擔心的,基地不是野外,不會有掠食者突然襲擊。也許他單方面認準的陪伴者只是轉移了陣地,或是有誰在外頭聽見了,通知了復育部。只是他不免有些遺憾和後悔,為什麼自己從未上樓頂尋找過聲音的來源呢?
他總是在遺憾。
他在多姆基地出生,並未親身經歷過故鄉的毀滅和族群的逃亡,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為了自己而活,而是得事事為了鄧恩人的未來著想。「我們是一個整體。」他的黎安特總是這樣說,聽起來卻像是在說服自己,「你我都是鄧恩的一部份。」
他們是一個整體,每個人都屬於同一個家,他的黎安特不過是生下他的人,他從出生之後就屬於鄧恩。
但尤恩德柏從未覺得自己只是比他要更大的存在的一部份,他從未覺得自己一個人是不完整的。
他沒有這麼對他的黎安特說。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尤恩?」
尤恩德柏搖搖頭,猶豫了一會之後開口問:「艾絲特拉沒來?」
「她好像有急事請假,你找她?」
尤恩德柏再次搖頭,他只是因為耳根子突然清靜下來感到不習慣而已。
沒有其他原因。
*
夜晚的鳥鳴回來了,還多了個同伴。
尤恩德柏並不是每次都能區分出牠們的聲音,但可以聽得出兩道鳥鳴如對話一般有來有往。牠們在說什麼呢?尤恩德柏在太空船進出的空檔會忍不住好奇,牠們之間又是什麼關係呢?
他回想起黎安特和他說過的話,想到他從未親眼見過的故鄉──陡峭的山壁開鑿出一個個洞窟,每個居所之間都有通道連接,沒有人是孤單的,沒有人應該覺得寂寞。「但有一天,一對愛情鳥在我的窗外築了巢,」他的黎安特紅著眼眶說:「我突然想要我不該要的東西。」
他曾聽別人勸說過黎安特,要他不要限制住自己,也不要限制住尤恩德柏。人類的價值體系不適用於鄧恩人,尤其是在鄧恩經歷過災劫之後,他們更不能允許自私的愛。
看著基地裡的人類和其他族群,尤恩德柏不禁想問自私的愛是哪裡自私,和對群體的愛又有哪裡不相容。
他愛他的黎安特,但他也愛多姆。
他不知道自己對鄧恩的感情是否可以稱之為愛。
「利蘇,你上屋頂過嗎?」
「嗯?」最近愈來愈常和他搭話的人類猛地用雙手拍了下自己的臉頰,「等等,你竟然主動和我說話了?」
尤恩德柏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段話,所以他只是繼續說:「我想上去要和誰報備,你知道嗎?」
「嗯?需要報備嗎?」利蘇搔了搔臉頰,「我怎麼記得艾絲特拉之前跟露娜心血來潮上樓野餐過……」他腳一踢,把自己的椅子向後推,轉過頭大喊:「艾絲特拉!上屋頂需要跟誰報備嗎?」
尤恩德柏按住耳朵,沒有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利蘇抬手對他道歉,蹬著地板連人帶椅移動到艾絲特拉的位子,壓低聲音又問了一次同樣的問題。
「嗯?你想去吹風嗎?」
「尤恩想上去,我沒問他為什麼。」
「喔!如果是尤恩的話我幫他開門就好。」
「什麼叫如果是尤恩的話,如果是我就不行了?」
「尤恩可靠啊。」艾絲特拉突然轉頭對著尤恩德柏拋來一個笑容。他愣愣地回過頭──他明知道自己身後是操縱台,不可能有其他人──然後輕輕點了下頭。
利蘇看過來,似乎正要大聲重複艾絲特拉剛剛說的話,被艾絲特拉拉著手臂阻止。
「他聽得到。」她說,對上尤恩德柏的視線,「你要現在上去嗎?」
尤恩德柏看了眼時間,對艾絲特拉比了個 1。
「一小時後?」艾絲特拉問。
尤恩德柏點點頭,艾絲特拉比了個 OK。
等利蘇滑著椅子回來時,他才突然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和艾絲特拉對話(即便他一句話也沒說),還有艾絲特拉很清楚他的聽力有多敏銳(她總是知道一些沒有人知道的事情)。
「尤恩,是斥侯 42。」
他回到座位,指尖不需要視覺的引導也能滑到操作面板上正確的位置,「斥侯 42,請到六號船塢,修理器械已經準備完畢。」
「埃曼德先生會在場監督,請不用擔心。」
「不用客氣,斥侯 42。」
聽著外頭傳來的鳥鳴和周遭包圍著他的呼吸心跳,尤恩德柏下意識多說了句。
「歡迎回家。」
*
打開通往塔頂的門之前,尤恩德柏在樓梯間呆站了好一會。
他也不確定自己在猶豫些什麼,也許是擔心自己會和黎安特有同樣的反應,也許是擔心自己什麼反應也沒有。
他曾聽黎安特說起那對愛情鳥一遍又一遍──身體像是湖水那樣的青綠色,一個頭頂一抹鵝黃,一個羽翼藏著紫紅色。「他們一起孵蛋,一起照顧孵出來的幼鳥。」他的黎安特說:「牠們屬於一個群體,但牠們也屬於彼此。」
年幼時的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黎安特的語氣,之後他才知道那叫「嫉妒」。
那是不該屬於鄧恩人的情緒。
他握起拳頭敲了下自己的胸口,接著開門走了出去。
他不確定自己預期看到什麼,但肯定不是眼前這兩道背影,一個很明顯是人類,一個屬於他沒有見過的族群。
兩個人同時轉過頭,尤恩德柏認出了有幾面之緣的沃蘭特.多姆。
「呃,你好?」沃蘭特說:「擅自闖進這裡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只是……」他抓抓頭,「這裡視野很好。」
尤恩德柏沒有回話,抬頭端詳眼前的倒梯形結構──他知道這裡頭隱藏著緊急狀況時用的 EMP 砲台──光滑的金屬表面沒有任何巢穴的蹤影,他退後幾步,短距離助跑之後跳了上去。
沒有,什麼也沒有。
他其實剛才就明白是自己誤會了。
沃蘭特驚呼了聲,湊到他的同伴旁邊,吹出尤恩德柏這幾個月來一直以為是鳥鳴的口哨聲,對方也以同樣的方式回應,哨聲更加清亮飽滿,是他第一次聽見的那隻「鳥」。
他就地坐了下來,垂眼盯著自己的膝蓋看。
是失望嗎?還是對自己的憤怒?為什麼沒有聽出來,為什麼要在意,為什麼擅自在腦中編織出虛幻的形象。他只是……太想了解黎安特的感受,太想知道自私的愛是哪種愛,太想擁有只屬於自己的東西。
也許他比黎安特都要離經叛道。
「你還好嗎?」沃蘭特問,沒有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而提高聲量。
尤恩德柏一愣,「沒事。」
也不是小孩子了,他是真的沒事,只是一時之間調整不過來。
他把視線放遠,基地之外是沒有邊際的宇宙,每過六分鐘,瑟門星的光就會從大片的觀察窗照射進來,尤恩德柏有時會在心中默數,十個輪次是一小時,轉八十圈之後便是他的下班時間。然後等他回到家,等他躺在床上,他不像人類那樣數羊,而是數窗外的恆星光照過來的次數,讓他知道從他躺下之後過了多久。
平時他會數到二三十,接著一直不願前來的睡意會突然淹沒他。
這裡視野確實很好,尤恩德柏想,但他不明白這樣的景象有什麼好看的。
「那,我們就先離開了?」沃蘭特抬頭望著他,「如果有打擾到你工作,我們很抱歉。」
「不打擾。」尤恩德柏從砲台頂部跳了下來,「你們不用離開。」
說完他也沒給沃蘭特回應的機會,大步走進樓梯間,將身後的金屬門關上。他可以聽見聲量小了許多的哨聲一來一往,明白真相之後的他終於注意到這兩種「鳴叫」來往的節奏就如同智慧生物的對話,總是會等著對方把話說完,有時候會有思考造成的停頓。
他一哂,還好他當初沒有通知復育部,也還好他從未和其他人提起自己的想像。
身為鄧恩人卻分不清哨聲和鳥叫聲,讓人知道就太丟臉了。
*
「尤恩,尤恩德柏。」
是艾絲特拉。
尤恩德柏疑惑地看向聲音的來源,通往樓梯的門虛掩著,他看不見艾絲特拉的身影。他不明白這是什麼情況,在場只有他一個人聽得見她的呼喚,艾絲特拉有什麼事情需要這樣偷偷和他說?
「尤──恩──」
他站起身,利蘇沒有多問,指著手上的通訊器示意有事情會連絡他。尤恩德柏對他道了聲謝,工作的時間不短,他們經常在對方需要離座時接替對方。
坐在階梯上的艾絲特拉看見他時揮了揮手,腿上放著一個餐盒。
「嗨。」
尤恩德柏聳聳肩。
「來。」艾絲特拉拍拍階梯,「坐吧。」
通往樓頂的樓梯並不寬,雖然艾絲特拉骨架不大,但尤恩德柏要是坐在她旁邊,他們的身體勢必會貼在一起。他頓了頓,沒有遵照艾絲特拉無聲的指示,而是在艾絲特拉面前蹲了下來。
她也不在意,打開手中的餐盒遞給他。
「這是賽璐要給你的,他說這叫澤維克,在他的語言裡面是喜悅的意思。」
尤恩德柏看著餐盒裡一塊塊色彩鮮艷的軟糖,滿腦子都是疑問。
「賽璐?」
艾絲特拉也愣了一會,「你不認識他嗎?他請我幫忙把這交給你,我還以為你們見過面。」
尤恩德柏搖搖頭。
「欸?但是他指名道姓地說要我把這給尤恩德柏,還是說是沃蘭特告訴他的?」
啊。
尤恩德柏突然意識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同時卻感覺到更加棘手了起來。
「很高,不是人類,尖耳朵?」
「對!」艾絲特拉眼睛亮了起來,「你怎麼認識他的?他明明很少──」她停頓了一瞬,「啊!是你上去屋頂的那次?他又亂爬控制塔了?真是,他要上來可以和我說啊,要是摔下來怎麼辦?不過沃蘭特好像替他做了個鉤索,他這方面的技術還是可以相信一下的。」
尤恩德柏也不是第一次聽見艾絲特拉這樣說話,像是突然降下的大雨,來不及回神就被澆了一整頭。
「他有說理由嗎?」尤恩德柏在這段對話能脫軌之前問。
「啊,對,我差點忘了。」艾絲特拉從口袋中拿出一張小卡,「他不大習慣傳訊息。」
尤恩德柏沒說什麼,卡片上頭用工整的字跡寫著:「這陣子打擾你了。」
他皺起眉,上次已經說過不打擾了,看來他們沒有信,也難怪這陣子樓頂都沒有響動。
「你最近心情不好跟這個有關係啊?」大概是注意到他的表情,艾絲特拉繼續說:「這幾個晚上感覺你有點焦躁,耳朵時常豎起來。」
尤恩德柏下意識碰了下耳朵,接著欲蓋彌彰地把手收回來,插進口袋裡。
艾絲特拉咧嘴露出笑容,直接澆滅了尤恩德柏心中燃起的一點惱羞。
「我從來就不覺得被打擾。」尤恩德柏說:「麻煩替我這樣轉告他。」
「好喔。」艾絲特拉還沒消失的笑容多了分狡黠,「跑腿的信差能不能要點小費?」
尤恩德柏一開始還沒意識到她的意思,注意到她落在餐盒上的眼神,他捏起一塊軟糖,在艾絲特拉的注視下送進自己口中。酸酸甜甜的,帶著柑橘的香,比人類做的軟糖要柔軟,但比棉花糖要有彈性。
他忍不住多吃了一塊。
「不是說不喜歡甜的?」艾絲特拉嘟嚷,「每次分零食你都不吃。」
尤恩德柏一愣,沒想到她會注意到這種事情。
他沒有解釋,畢竟他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思,只能抓起一把軟糖,放在艾絲特拉手心。
「啊。」她露出和平時有點不一樣的笑容,「謝謝。」
尤恩德柏無措地聳聳肩,往自己嘴裡又塞了塊糖。
他其實一直都很喜歡甜食。
*
再次見到賽璐還是在樓頂,尤恩德柏因為這幾天依舊沒有聽見動靜有點心不在焉,請艾絲特拉再替他開了一次門,結果正好目睹賽璐爬上來的樣子。
這一次他只有一個人,準確地說應該是只帶著一隻鳥,靛藍色的一團從他披肩的領口探出頭來。注意到尤恩德柏時他點了下頭,吹了段尤恩德柏不明白意義的哨聲。
尤恩德柏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東西很好吃,謝謝。」
賽璐露出淺淺的笑容,又對他點了個頭。
尤恩德柏不是很擅長延續一場對話。
他看著一人一鳥靠著欄杆,彎著腰依舊高挑的背影沒有太多動作,只有呼吸帶來的穩定起伏,相較之下賽璐帶著的鳥就活潑多了,不時用鳥嘴碰碰賽璐的耳朵,發出清脆的叫聲。
賽璐動作熟練地逆著牠羽毛的方向摸牠,望向下方的神情讓尤恩德柏想到他的黎安特。
尤恩德柏沒有在基地見過賽璐這樣的種族,他能夠隱約猜到這是為什麼。
「沃蘭特沒有來?」他問,即便他心裡並不怎麼好奇。
賽璐看向他,臉上流露幾分為難,伸出食指敲了敲自己空蕩蕩的手腕。
尤恩德柏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從對方口中聽到過任何一句話,看著自己手上配戴的通訊器,他會意地脫下來解鎖,遞給賽璐用。
「我發不出聲音,沃蘭特在開會。」
他打字很慢,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小心按下,而不像是大多人那樣求快不求精確,仰賴自動更正功能來產出正確的詞句。基地有些鄧恩人現在也還是這樣不適應「現代」的科技,有些人甚至是拒絕去接觸這些新事物,想要保有鄧恩原來的生活方式──依傍土地,追隨陽光,一切為集體的利益。
但現在的他們腳下不是土地,陽光和時間的關係不復從前,鄧恩人對集體的「大愛」到了這裡反而是獨善其身的體現。
尤恩德柏沒有資格指責誰,也就沒有多說過什麼。
「艾絲特拉說你不覺得有被打擾到。」賽璐繼續慢吞吞地打字,「是真的嗎?沃蘭特說你聽力很好,應該在裡面也能聽見我們的聲音。」
「真的。」尤恩德柏答道,「不打擾。」
賽璐點點頭,把通訊器還給他。
尤恩德柏沒有接。
「上次上來的時候,」他說:「我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對鳥。」
他不確定這突如其來的傾訴欲從何而來,也許是想讓賽璐知道自己對過去幾個月陪伴著他的聲音抱持著正面的看法,也許他一直都想要說出這件無聊的傻事,恰巧賽璐不認識他、對鄧恩不了解,沒有什麼理由嘲笑他。
有些話對陌生人總是更容易說出口。
「鄧恩有一種原生鳥類叫卡利亞,牠們一生只會有一個伴侶,一起築巢、孵蛋、養育下一代。聽著你們的哨聲,我腦中想像的就是這種鳥。」
「雖然聽不懂,但我喜歡聽你們對話。」
「你們聽起來很親近。」
賽璐臉上浮現怔愣的表情,拿著尤恩德柏的通訊器打了好一會字。
「讓你失望了,抱歉。不過我和沃蘭特確實在一起,沒有一起住,不是每天都會見到面,不過心是在一起的。」
心是在一起的。尤恩德柏看著這一段話看了半晌,他其實並不明白人不在一起心卻在一起是什麼樣的感覺,但他知道他的黎安特有一半的心被留在鄧恩,在黎安特曾經的家,在提供尤恩德柏另一半基因的洛獨爾身上。
「是我自己誤會。」尤恩德柏說:「你不用道歉。」
賽璐點點頭,打道:「我是賽璐,你叫尤恩德柏對嗎?」
「對。」
賽璐吹出一段哨音,指著尤恩德柏。
「我記住了。」尤恩德柏指著他肩上的鳥,「牠呢?」
賽璐琥珀色的眼睛微彎,打字回答:「烏茲瑪克,是沃蘭特帶給我的朋友。」
砰咚,賽璐比人類要慢的心跳變得重了些又快了些,彷彿要和現在不在場的沃蘭特同步。尤恩德柏感覺到自己胸口湧現出陌生的情緒,如果他現在開口說話,他知道自己的語氣會透露出與他的黎安特同樣不屬於鄧恩人的情緒。
嫉妒、羨慕、對自私的愛自私的渴望。
這次賽璐把通訊器還給尤恩德柏時,他沒有拒絕接下。
夜晚很安靜,在沒有船隻進出時只聽得見賽璐偶爾吹出的哨聲,還有他的同伴輕快的鳴叫聲。雖然尤恩德柏一句話也聽不懂,但聽著過去幾個月陪伴著他的聲音,他的心漸漸沉靜下來。
他想要一份自私的感情。
*
今晚塔頂顯得特別熱鬧,兩道哨聲交織交纏,幾乎沒有安靜下來的時間,偶爾還可以聽見電子模擬出來的聲音,和哨聲一起說著尤恩德柏聽不懂的語言。他雙手在大腿上交握,難得沒有把背脊完全打直,而是放鬆地靠著椅背。
「尤恩!」利蘇抽口氣,「原來你會笑!」
尤恩德柏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這不是很少看到你露出什麼表情嗎?」利蘇咳了聲,「想到什麼這麼開心?」
尤恩德柏搖搖頭,「沒什麼。」
「喔。」利蘇沒有追問,但臉上清楚寫著:「我才不相信。」
尤恩德柏就算想解釋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解釋。
今日的工作依舊和平,尤恩德柏聽著上頭的動靜,聽著周遭不同步的心跳和呼吸,他想他大概是喜歡這樣的紊亂無序的,其中最大的亂源──在尤恩德柏心中這不是壞事──除了利蘇之外大概就是艾絲特拉,她總是如此好動,衣服摩擦、椅子旋轉、突然的笑聲、不時快起來的語速,一個人就能帶來聽覺的暴風。
尤恩德柏其實上班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她,之後也一直無法不去注意她。
就像現在,艾絲特拉人都還沒走進控制中心,尤恩德柏就認出了她的心跳和腳步聲。
「上晚班的朋友們!」艾絲特拉提著個大袋子出現,「我帶著禮物來看你們了!來來來,見者有分,五種杯子蛋糕任君選擇,有過敏的先來挑口味。」她在牆上投射出一段條碼,「吃完順便幫我填個問卷,填得詳細點,我好跟老闆爭取下一批試吃品。」
「嘩,大好人妳會有好報的!」
「本年度最佳同事!」
「愛妳喔!」
尤恩德柏看著她像往常那樣被人包圍著,在笑鬧中把蛋糕分給大家,見者有分,一人一個,她是個很好的人,真誠又大方,也難怪她會有這麼多朋友。
「尤恩。」他聽見艾絲特拉壓低了聲音說:「快來拿你的蛋糕,我還特地留了石榴口味的,你上次吃的糖也加了石榴,你不是很喜歡嗎?」
尤恩德柏愣愣地看著她,一時之間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他慢慢走到艾絲特拉面前,讓艾絲特拉把蛋糕放在他掌心。
「吃了記得填問卷啊。」艾絲特拉笑嘻嘻地說。
尤恩德柏點點頭,在原地呆站了好一會,直到艾絲特拉拋來詢問的眼神,他才找回了說話的能力。
「謝謝,」他咬了一口蛋糕,上頭像是寶石一樣的石榴籽在他口中爆出酸甜的汁液,他試著對艾絲特拉笑了笑,接著說:「我很喜歡。」
艾絲特拉一瞬間加快的心跳讓他莫名地跟著緊張起來,但在她能回話之前,利蘇便再次驚呼:「他又笑了!他說喜歡……我靠!幹嘛踩我?你們就不覺得很難得嗎?他是不是最近有什麼喜事?」
「噗哧──喜事哈哈哈哈哈──」艾絲特拉笑得腰都直不起來,「說得好像尤恩懷孕了一樣哈哈哈哈哈──」
尤恩德柏有點困惑,他一向不是很能理解艾絲特拉的笑點。
「我是有懷孕的功能。」
艾絲特拉臉紅了,笑得也更開心了。
如果這樣美好的感覺是自私的,尤恩德柏想,那麼自私也許並不是壞事。
*
「約約約約約會?」是艾絲特拉在他提出邀約時的反應,讓尤恩德柏久違地笑出聲。
約定時間的前一晚,他上樓詢問賽璐有沒有什麼建議,沃蘭特聽見時差點從屋頂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