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27:猶豫
回到海岸邊的路程中,雅各原本是打算和我換位置的,但那一雙腿怎麼折就是沒辦法讓他塞進座位前的空位中,所以最後還是我蹲在他和十三腳邊,只是這次雅各讓我累了就躺他腿上。雖然我不是很累,不過他看起來有點找不到重心的樣子,所以我還是向後躺了。
他在手指搭在我的太陽穴上,粗糙的指尖輕輕畫著圓,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十三,你什麼都不打算做嗎?」
「……什麼?」
「雅各十一抽走了雅各十的記憶。」
側過頭看,我能看見十三線條凌厲的側臉,睫毛遮住了大半眼睛,坐姿很端正,可是肌肉顯得很緊繃。從下水之後我就一直在想他什麼時候才要做點什麼,要是雅各狠不下心反擊我又該怎麼辦,就連他在準備食物的時候我都握著刀,但他什麼也沒做,也沒有對食物動手腳。
他是在等待時機,還是沒有打算執行他的任務呢?如果長時間沒有消息,會再有更多觀察者到來嗎?
「本次任務的目標是確認上一任觀察者的狀態及失聯原因,並幫助對方進行任務。前者已經完成,後者的完成條件待確認。」
「待確認?雅各的任務和其他觀察者不是一樣嗎?」
「雅各十二的任務與前任觀察者相同,可是成為雅各的個體尚未確認任務。」
我愣了會,聽起來好像沒有錯,卻又像是在鑽漏洞。我仰頭看雅各,他的手指在這時停下動作,低聲說:「你之前提到若上一任觀察者失去行動能力,你會代替進行。」
「上一任觀察者並未失去行動能力,而是失去了意願。」
果然是在鑽漏洞。
「所以你打算繼續觀察雅各?還是和安剋斯他們待在一起?」我問。其實我也應該問雅各的打算,但相較之下對十三提出這個問題容易得多。
十三沒有像剛才那樣立即回答,手指敲著自己的膝蓋,過了好一會才用自言自語的語氣開口:
「安剋斯看見這張臉時立刻跪下來哭了,塔拉薩和其他人也是,他們和上一任觀察者的淵源顯而易見,絕大多數是出於愧疚,一部分是出於感激,少數抱有恐懼。其中安剋斯是反應最強烈的,說話的語氣和表情都顯示出與上一任觀察者的熟稔。」
「在缺乏情報的狀況下試圖偽裝擁有記憶是不明智的選擇,聲稱失憶來讓對方填補空白是更有效的作法,在認知偏誤的作用下,人類會忽視不一致的事實。失去記憶是因為過去的創傷,行動和說話方式的差異能歸責於失憶,就連消失的烙印也能是因為神蹟,作為過去選擇錯誤的佐證。」
「甚至不需要刻意引導就能獲得信任和領導人的位置,實際的利益能進一步穩定地位,即便讓他們從頭解釋過去發生的事,也不會有人懷疑自己認錯了人。」
十三停了半晌,指了下自己的太陽穴。
「就算你再度回到他們身邊,他們也會找個藉口說服自己,更何況你和他們度過的時間更長,他們對你的愧疚更是這段關係重要的基礎。」
我下意識抓住雅各的小腿,雖然透露意圖的是十三,我的注意力都在雅各的反應上。
雅各的手再度動了起來,這次似乎是有意識地輕按我的臉,像是個安慰。「你的判斷是夜幕計畫應該停止?」
「觀察者沒有自行判斷計畫是否應該終止的權力,這個決定必須由集體做出,集體為人類存亡做出的決議是所有觀察者都必須遵循的行動守則。」十三用扁平的語調說:「觀察者只有在回歸集體後才能影響集體,在那之前,觀察者的觀察並不能視之為判斷。」
「那麼你的觀察是什麼?」雅各問。
十三又安靜了一會,雅各沒有催促,安靜地一邊等一邊在我的耳下畫圈,神色看起來很平靜。
「雖然無法否認人類文明以不同方向發展的可能,但星空在科學和社會體系中的重要性不容置疑,夜幕計畫失靈的幾十年間發生的進展是最明顯的佐證。在夜幕計畫的限制下,長途旅行困難度高,航海毫無發展,並且因為過去觀察者善後方式的影響,人類對於夜晚和黑暗仍然抱有非理性的恐懼。」
「但夜幕計畫會開始,是因為人類對天外的探索最終導致了滅亡。」雅各說。
「是的,可是未來不確定的多數人和現在確定的少數人孰輕孰重並不是能簡單回答的問題,並且滅亡的未來並非百分之百會發生。太空站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改變了因果,餌是否會再被撒下,撒餌的存在是否會出現,這些問題也都沒有明確的答案。」
「相反的,我們也不知道太空站的存在是否能避免滅亡的未來。」
「……是的。」
「最終我們只是想要揭開夜幕而已。」
十三沉默下來。
「因為親眼看見了近在咫尺的悲劇和死亡,親耳聽見了仍在仰望天空的人的聲音。」雅各低下頭看我,灰色的眼睛映出我的樣子,「阿斯提爾,你說過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會選擇尋找真相。」
「嗯。」我收緊抓著他的手,「不過現在我沒辦法那麼肯定了。」
「為什麼?」
「你們毫無選擇地被製造出來、被單獨隔離、又被送到這個世界,如果好不容易找到找到了自己,最後還要回到集體那未免太不公平。要是我沒有和你一起為了尋找答案而離開……」
……那麼十三總有一天也會找上門來吧?如果不是他,也許會是雅各十四,最終逃避也同樣是一個選擇,而做了選擇就得承擔後果。
「我希望這個計畫停止,不只是為了尋回夜晚的光和嚮導,也是希望不要再有更多觀察者被當作拋棄物製造出來。可是我也想留住你。」我吞下哽咽,深深吸了口氣,「問題是在這之中,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雅各十一回收雅各十和自己記憶的畫面浮現在我腦中,我不想像是雅各十一埋葬雅各十那樣送他離開,我甚至思考了讓十三獨自回歸集體,終結夜幕計畫的可能性,即便是需要做的事情,也沒有道理雅各得是犧牲自己的那個人,不是嗎?這樣的想法閃過腦中,我不禁因此感到羞愧。真是偽善啊,我確實沒有什麼資格評判曾經傷害雅各的部落,此時此刻,我也為了親近的人而把另一個人的生命不當一回事。
「在做什麼之前,我想至少陪你去見你母親。」雅各低聲說。
「我們家裡的人呢?你就不打算跟他們道別了?阿坎索斯的寶寶應該要出生了,灰雪肯定很緊張,埃托瑟應該準備了祈福儀式吧。也不知道利弭和西隆適應得怎麼樣,希望沒有太大的問題,有我們的地圖應該──」
「阿斯提爾。」雅各輕嘆了口氣,捏了下我的肩膀,「呼吸。」
我顫抖地吸了口氣。
「應該由我來。」十三用冷靜的語氣說,卻忘了避免用「我」稱呼自己,「我說過了,安剋斯和其他人會找到藉口說服自己,領導他們的位置本來也應該屬於雅各,之後你們可以判斷要不要帶著他們加入你們的部落。」
他說出了我想聽見的話,但在聽見時我又忍不住反駁:「安剋斯會發現的。」
如果雅各再度頂替十三的位置,怎麼可能不發現呢?就算是在自欺欺人也會意識到他們的雅各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更何況安剋斯和十三在相處時顯然雙方都用了真心,他和雅各也曾經是親近的夥伴。
我抿起唇,看著觀察窗外不知不覺中稍微明亮起來的海水,接著我們浮出了水面。時間不早,天色已經開始暗了,大海和天空模糊成一片。我們在水下待了比預期中更長的時間,安剋斯他們應該已經在準備度過夜晚了。
「……先不論接下來的決定,雅各,你想要和他們說些話嗎?」我問,「我說的是你以前的同伴。」
雅各看了十三一眼,點點頭,理解了我的提議。
「你和我一起?」
「嗯,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