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09：天光

和雅各一起行動，移動速度反倒因為有他的幫忙更快了。

我們一早出發，不到傍晚便抵達了我之前找到扁方塊的高台，我在雅各生火的時候又仔細搜索了周遭，但沒有發現食物以外的東西。等我回到營地，雅各已經用大根的樹枝靠著高台搭起了棚頂，在雨天提供遮蔽──雖然現在雨不大，但照這個雨勢應該會下一陣子，晚上也可能愈下愈大。看看情況，如果天氣一直沒有好起來，也許我們會需要提前回頭。

「我找到了一些堅果跟菇類，你也檢查一下。」

他接過我手中的袋子，一一檢查裡頭的食物之後便動作俐落地處理起來。我脫下被雨淋濕的衣服，坐在火堆邊烤火，挖起一塊冰雪在樺樹皮中溶解，把需要先浸泡的橡實丟了進去。雅各一邊烤小火菇一邊瞥了我一眼，把圍在身上擋風的斗篷遞給我。

我愣了愣，在他一眨也不眨的注視下披在身上。

「雨不知道會不會變大。」

「變大的可能性高於雨停的可能性。」他在我開口問之前解釋：「鳥群，還有雨落地的聲音稍微變大了。」

我點點頭，檢查了下棚頂，他搭建的時候很仔細，雨水不會漏進來，在夜風中也沒有不穩的跡象，我並不意外，不過確實有點好奇，除了神奇的靠回音辨認環境的能力，今天一整天觀察下來，他就像是最為老道的獵人和採集者一樣，無論做什麼都確實又有效率。

「你幾歲了，雅各？」

「算是二十一。」他遞給我一串烤好的小火菇。

「算是？」我咀嚼完嚥下之後問，「啊，你是日長季出生的？」

他點點頭，「明天你打算繼續？」

「看看天氣，不是太糟的話就繼續。」我從行囊中把扁方塊拿出來，放在腿上研究，雅各在一旁看著，不時遞食物給我，看起來不好奇，但也不是特別在乎我的「不務正業」。

「你覺得這是什麼？」我問。

雅各吞下口中的東西，平靜地回答：「以前人留下的工具。」

「說了等於沒說。」我慢慢轉動著方塊旁的手把，正面的指針轉動的同時，其中走得較快的指針上，黑白兩色的圓球也轉動著，從全白變成一半黑一半白，之後變成全黑，再變成左右相反的半黑半白，接著回到全白。

一個循環，這個世界有許多循環，但這個圓球代表的會是什麼呢？如果能先找到這個答案，也許就能接著理解其他部分的用處。黑色和白色會是代表著黑夜和白天嗎？佔據的大小代表時間長度？不過那樣為什麼要做成圓球狀呢？白色區塊和黑色區塊形狀的變化應該是有意義的吧？

「是阿斯提爾嗎？」我嘀咕。扁方塊的背面確實是提到了阿斯提爾的，逃亡的阿斯提爾，移動的阿斯提爾，也許白色的部分是阿斯提爾，變成全黑時就代表阿斯提爾離開了？可是白天是看不見阿斯提爾的吧？勢必會與夜晚一同離開的存在，形狀變化是以天計算嗎？指針在圓盤上指到的符號又代表什麼？時間，或是位置？

雨下得愈來愈大了，我把扁方塊和斗篷交給雅各，在他能拒絕之前離開遮蔽，於火光能照耀到的範圍內多撿了一些枝葉，稍微烘乾之後用來進一步加固棚頂。等我再次鑽回棚頂之下，坐在雅各旁邊，他皺著眉頭靠近了一些，把斗篷重新披在我身上，靠著我肩膀的上臂比我的體溫要熱上許多。

「要不要你先休息？」我問他，「雖然沒辦法準確知道時間，但差不多到第二夜中間的時候我再叫醒你。」

他搖搖頭，「你先休息。」

「我有預感你到時候不會叫醒我。」

他張開嘴頓了好一會，之後又把嘴閉上了。這不是我第一次有這個想法：他雖然有話不會說清楚，卻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說謊。

「你就安心睡吧，有事我一定叫你。」

他過了幾秒才點點頭，靠著高台的牆壁閉上眼睛，因為他的呼吸一直都很平穩，我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不是清醒的，至少有在休息就好，他總給我一種停不下腳步的感覺。

在他規律的呼吸和雨滴打在周遭的聲響中，我一邊注意周遭的狀況一邊繼續研究扁方塊，沒有鐘塔的幫助，我只能靠夜光石的明度大概猜測時間的流逝，等我的手環停止發光時差不多就是第三夜的開始，到時候再叫醒雅各吧。

和坐著睡著總會東倒西歪的灰雪不同，也和會自然而然把頭靠在別人身上的阿坎索斯不同，雅各只有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動作和呼吸一樣安靜，幾乎淹沒在雨聲之中。

在我的手鐲只剩下最後一點光時，我的視線從扁方塊上移開，正要轉頭叫醒雅各。

就在這時，我突然看見了：在棚頂之下、火光之上那一小片黑色的畫布中，一道亮光畫了下來，被細雨暈染。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跑了出去，不小心踢倒營火而沾到褲腿上的火在雨中被澆熄，雨滴不斷打在我睜大的眼睛上，微微刺痛，稍微模糊的視線中只剩下純粹的黑，其他什麼也沒有。

我沒有看錯，我知道我看見了什麼。

不是雷光，不是漫長夜晚帶來的幻覺，白線短暫劃開了黑暗之後便離去了，就如同十二個季節之前，將我從絕望深淵的邊緣拉回來的天光。

那是完全不同的方向，說不清是比我曾看見的天光近還是遠，記憶是不可靠的說書人，會隨著時間模糊細節、誇大感受，當時我感覺像是降臨在我面前的光也許離我相當遙遠。

「……阿斯提爾？」

雅各沉穩的聲音喚回了我的理智。我轉頭看向他，突然後悔我讓他先睡了，卻也慶幸我沒有讓他先守夜。我希望有第二個人和我看見同樣的景象，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但也許我更加需要再次看到天光，如此我還能再追著它十個季節、二十個季節。

「抱歉，我──」我張了張嘴，突然不確定自己該說什麼。我要告訴他嗎？那個我和許多人說過、被許多人當作幻想的故事，那個灰雪和阿坎索斯都為了我相信、卻不是真的理解的片刻。

「我看到了。」雅各說：「你是為了那跑出去的？」

我愣愣地看著他，雙眼有些刺痛。

「是。」我大步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手有些顫抖，「我想去找它，我得去找它。」

他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不像是驚訝、好奇或是其他能合理解讀的表情，總是沉穩的臉因為不明的情緒動搖著，最後他點了點頭。

「我和你一起去。」他按住我的手，像是不大習慣一樣拍了拍，「但不是現在，準備不足，天氣不適合，季節也不對。」

我深吸了口氣，之後再吸了口氣，閉著眼慢慢吐出，狂亂的心跳終於慢慢穩定下來，先前被我踢倒的營火在此時燒盡了餘光，夜色籠罩下來，連夜光石都沒了光亮，我能從肢體接觸感知到他的存在，卻看不見他，對他而言也是一樣的。

「阿斯提爾，有聽見嗎？你是否願意等夜長季過去，再一起──」

「好。」

「我先把火重新升起來。」

我放開他，聽著他一邊用舌頭發聲一邊動作。在火光再度燃起之前、他還看不見的時間裡，翻湧而不知道該如何宣洩的情緒從眼角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