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05：成年
一年之中，全鎮人在夜幕落下之後聚在一起的時候並不多，夜長季的成年禮是其中一個。
在幾個哨站和鐘塔的火光覆蓋範圍外，城鎮的廣場幾乎和天空一樣漆黑，但一個接著一個，所有居民帶著自己的夜光石走了過來，微光像是緩慢的流水，逐漸聚積在廣場這湖水般的黑暗中，夜光石的光並不足以照出清晰的面孔，只能隱約看見一點手的輪廓，可是沒有人碰撞在一起，沒有人迷失方向，我和西隆的妹妹並肩站著，逐漸被一圈圈光點圍繞。
觀禮的人之中最顯眼的就是雅各了，畢竟沒有人拿著跟他一樣大的夜光石；其次是灰雪和阿坎索斯，但那純粹是因為我只需要一點光便能立刻認出他們。
埃托瑟捧著混入夜光石粉末的陶罐來到我們面前，西隆的妹妹先把自己的項鍊投了進去，接著輪到我。我在摘下項鍊之後停頓了一下，無聲和它道別，輕輕擺進陶罐裡。
「湖石，為了紀念你父親給你的名字，我以湖水為你命名為利弭，希望你今後能如那容納了許多生命卻依舊平靜的水，寬容並冷靜地面對這個世界。」埃托瑟將夜光石項鍊戴在她脖子上，在她輕聲啜泣起來時拍拍她的肩膀。
一道冷光上前，看不清的臂膀抱住了他，是西隆。
「穹光。」埃托瑟接著來到我面前，揉了揉我的頭髮，「作為你父母的舊識，我膽敢評價他們給予你的名字不再足夠，雷光太過短暫，眨眼之間就會消失，今後將與夜晚為伍的你需要更為長久的光源，我為你命名為阿斯提爾。」
明明看不見我的表情，她卻發現了我的困惑，或是預先猜到了我會感到困惑，「那是在你父親找到的文字中時常追著迪埃格諾斯出現的存在，在夜晚降臨後為迷失於黑暗中的人指引方向，我曾猜測那是火光的意思，但你父親不這麼認為，他相信阿斯提爾應該是更加龐大而永恆的存在。」埃托瑟的低笑聲有點傷感，「就如你母親指引著你父親，你父親指引著我，期望你也能找到在夜晚指引你的存在，並成為他人能夠仰賴的羅盤。」
我眨眨有點酸澀的眼睛，戴上埃托瑟用雅各提供的夜光石做成的手鐲，上頭有個凹槽可以把羅盤固定住，我看了一會，還是忍不住伸手抱了埃托瑟一下。
埃托瑟一邊罵我這樣有損祭司的威嚴一邊拍我的背，在我要退開時又把我抱住了，嘴上卻再說：「真是拿你這孩子沒辦法。啊，對，不是孩子了。」
灰雪和阿坎索斯在我們的擁抱結束之後抱住我，接著不同的鎮民上前來給予我和利弭祝福，就只有雅各拿著他那顆大石頭在一旁佇著。我伸出戴著手鐲的手對他揮了揮，他拿著石頭左右搖晃了幾下，像是代替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的搖頭。
我倒沒有堅持，他才剛來到這裡，也許對這樣的場合並不適應。
埃托瑟接著開始為接下來迎來成年禮的孩子祈福，包含即將到來的日長季成年的三個孩子，還有下下個夜長季成年的灰雪，他們四個在埃托瑟面前站成一排，讓埃托瑟往他們額頭上抹這次製作成年飾品時產生的夜光石粉末，像是一道發著微光的淚痕。
有人說夜光石是佐伊因為悲憫迷失於夜晚的子民留下的淚滴，也有人說是佐伊曾經的使者死亡後留下的骸骨，才能在白日盛接佐伊的恩澤，在夜晚成為微弱的光源，直到骸骨中最後的生命力也用盡。
『洞悉萬象且傾聽眾生的佐伊，請祝福並引導這些孩子，庇護他們遠離永恆的黑暗。』埃托瑟用靈性語言說著禱詞，悠揚的語調像是在吟唱。接著所有成年人都跟著覆述了一遍，阿坎索斯是抱著灰雪說的，雙臂收得很緊。
在祈禱結束之後，埃托瑟讓我和利弭點燃廣場旁的幾個火盆，幾個大人搬來他們各自釀的酒和為了成年禮而儲備的糧食，三三兩兩地席地而坐，一邊享用夜長季難得的大餐，一邊說著平時也許說不出口的話。我自然而然地找到灰雪和阿坎索斯，拿著一盤鹿肉刺蕁麻布丁和水果和他們分食。
「阿斯提爾，阿斯提爾……嗯，還是夜守更順口。」灰雪一邊吃酸蘋果一邊說。通常在夜長季找到的食物都會少部分吃掉，其餘用乾燥或醃漬的方式保存，但成年禮前的日子例外，大家都會留一點新鮮的食物在今晚和所有人分享。
和鹿肉一起燉煮的刺蕁麻布丁是夜長季少見的奢侈，這個季節打獵本身就困難很多，而且除了新鮮刺蕁麻，布丁裡還加了水芹、蒲公英葉和香料，夜長季也就能吃到這樣的食物一兩次了，大家都一次拿一點，希望能讓每個人都吃到。
「不過還是個比想像中好的名字。」我吞下一口布丁之後開口，「不知道阿斯提爾會是什麼呢？能在夜晚降臨後指引方向，聽起來──」
「就像你的天光？」阿坎索斯笑著說：「不過聽祭司說起來，那應該是更長久的存在呢，有點難想像會是什麼樣的東西。」
「祭司不是說可能是火嗎？」灰雪插話，「或者也可能是夜光石。」
「若是火或夜光石，應該會強調發光，而非指引方向吧，而且只在夜晚出現，所以不會是佐伊石。」我抬頭看向漆黑一片的天空。灰雪撇撇嘴。
「搞不懂你為什麼總覺得天空一定要有東西。」
「不然天空不是太空蕩蕩了嗎？」我說：「地上有森林、水、數不清的植物和動物，還有人。天空卻什麼也沒有，即便是飛鳥也似乎觸碰不到邊界。」
灰雪張了張嘴，「雖然我說不出來原因，但你的理由完全不是理由。」
我笑了笑，確實不是，但相信黑夜是虛無之神獨霸的領域不也沒什麼原因嗎？
我又吃了口布丁，轉頭時注意到雅各就在一旁盤腿坐著，面無表情地吃著堅果，夜光石放在腿上，看起來雖然是他自己選擇的，可是又有些可憐。我對他招招手，把手中的盤子抬高，他停頓了一下，接著沒幾步便走到了我們身邊。
他在那很遠很遠的故鄉是吃了什麼才能長這麼高呢？我有點羨慕。
「啊，雅各。」阿坎索斯友善地對他微笑，遞了一份加了黑莓的堅果麵包給他，「這是我和灰雪自己做的，吃一點吧？」
「謝謝。」雅各點點頭，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鹿皮袋子交給阿坎索斯，「裡面是乾燥的覆盆子葉，可以泡茶喝。」
阿坎索斯欣然接受，但還是說了句：「這不是因為我給了你麵包，你才覺得應該給我的吧？成年禮也是大家一起慶祝的日子，你完全可以享受的，尤其你這幾天幫了這麼多人，鹿肉也是你打來的吧？」
我詫異地看向雅各，「你這幾個晚上都來鐘塔，還有時間打獵？白天不用睡嗎？」
「打獵沒有花太多時間，恰好撞見了。」雅各接著轉向阿坎索斯，「不是因為麵包。」
「恰好撞見還可以恰好獵到？」灰雪含糊地一邊咀嚼一邊說：「你是變成老古板前的祭司嗎──唉唷！」她摀著被祭司丟過來的湯匙打到的額頭，癟著嘴，「我又沒說錯什麼！」
「喔，那我也沒砸錯人。」埃托瑟遠遠地伸出一隻手，都沒有過來取湯匙的意思。我無奈地從賭氣的灰雪手中接過湯匙，丟給了埃托瑟。
「你也知道她聽力多好，壞話得私下說才行。」我伸手準備接埃托瑟可能丟過來的東西，不過她只是覷了我一眼。
這大概是成年禮主角的特權。
我可以感覺到雅各的視線落在我們身上，我詢問地看向他。他搖搖頭。
「生日快樂，阿斯提爾。」
「生日？」
「慶祝你誕生的日子。」
「喔……謝謝？」
才過幾天，我已經很習慣他偶爾奇怪的用詞和習慣了。我把還剩一角的刺蕁麻布丁遞給他，他默默吃了起來，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
「夜守，要不要酸蘋果？」灰雪問，同時已經塞了一顆到我嘴裡。阿坎索斯責怪地拍了下她的頭。
雖然我活到了周圍的人會特別慶賀的年紀，但這個世界並不在乎。
一切如常。
這邊的布丁不是甜點的布丁，是類似黑布丁那種鹹食布丁。刺蕁麻在歷史上經常藥用，也是採常見的野菜，因為長了很多尖刺，需要先處理過才能食用，像是水煮、蒸煮或是乾燥之後用來泡茶跟煮湯。食譜參考這個網站。
我查了一下，找不到還沒失效的資料來源，所以正確性存疑，不過使用的原料都是故事設定地點跟時期就廣泛存在的野菜跟植物，這章就拿來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