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的恆星光下
「利托!你猜我今天找到了什麼?」
這個人類真的是個異數,利托想。
要說沃蘭特把它當同類看似乎也不對,利托的分析告訴它沃蘭特對人類的歸屬感很低,物種意識比一般智慧生命要低了許多。它不明白沃蘭特為什麼如此親近它,就像是人類親近家人那樣尋求它的陪伴,不時展現出對它的依賴。
「利托」這個名字也是沃蘭特給它的,或者應該說是衍生自沃蘭特央求它自己選出的名字。利托沒有心,但每次沃蘭特只要一哭,它的電子腦就會產生許多沒有用處的雜訊,為了維持自己的運作效率,它只好亂數選了三個字母:L、T、O。沃蘭特聽見時眼睛一亮,笑著對它說:「那我叫你利托好不好?」
利托花了幾微秒的時間權衡它的選擇,不過是將它原來的代表編號 V3.7 和「利托」在腦中做出連結,如果能讓沃蘭特少哭一點,這點資源的耗費不算什麼。
它有點懷疑自己是否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在那之後沃蘭特變得很喜歡喊它,一天可以喊數百次「利托」。
「交叉比對歷史紀錄與尋獲物件機率,計算結果:機械零件 64%、能源來源 27%、食物 5%、衣物 2%……」
「利托,」他癟著嘴,「你又把陪伴模式關掉了?」
「能源使用效率──」
「我找了這麼多太陽能電池,你不需要想著節省。」沃蘭特放下懷裡的布袋,把裡頭的東西倒出來,「你看,我把你新身體的零件都找齊了。」
利托用視野有限的鏡頭看著桌面,佩迪西歐最不缺的是核廢料,其他什麼都不好找,居民生活中使用到的科技產品大多都是廢棄物中的廢棄物組裝而成,還有用處的零件得出大氣層打撈,不是每個人都能取得。沃蘭特找來的零件確實比過去他找到的要完整許多,但從上頭的殘留物可以判斷依舊是從掩埋場找來的。利托收回投注的運算能力,轉動攝影機對準沃蘭特。
「陪伴模式開啟。你最好不要做一個掃地機器人出來。」
「我才不會。」沃蘭特嘟嚷,臉頰有點紅,「我那時候就是想找個方便移動的身體,而且我都加裝了攝影機和喇叭了,這就不算是掃地機器人,只是下半身是掃地機器人的聊天機器人。」
利托前進撞了下沃蘭特靠在桌上的手,「這叫下半身?那我的上半身在哪?」
「你的攝影機啊。」沃蘭特理直氣壯地說,指節敲敲它掃地機器人改裝的身體,「這只是底盤,是你的腳。」
「我的電子腦在這裡。」
「誰說大腦不能長在下半身?你這是對夏普諾人的歧視。」
「夏普諾人的大腦不在下半身,他們只是軀幹比較貼近地面。」
沃蘭特做了個鬼臉,一點也沒有十六歲人類的樣子。
他的手也一點都不像是十六歲的人類,卻是截然相反的不同法──覆蓋著大大小小的傷痕,粗糙的皮膚像是一副貼合的手套,指甲下是清理不掉的乾涸血液和油汙,源自於日復一日在修繕站幫忙、在掩埋場挖掘廢品的生活。
如果他沒有離開商團的屬地,即便沒有人愛他,也會有人照顧他。
留下是聰明的選擇,但如果要說人類有什麼共通的地方,那就是經常感情用事這點。
夏天的恆星還未落到地平線之下,沃蘭特整個人沐浴在橘紅色的光線中,被修繕站的煙塵燻黑的臉也增添了暖色,灰色的眼睛在這時看起來更像是茶色的。
他在窗邊的桌子前坐下──也許這不該被稱之為桌子,畢竟只是在磚頭堆上擺了一塊木板──不過「桌子」又是什麼呢?不就是高於地面的平台嗎?沒有固定的高度、材質、形體,商團的領地中偶爾還可以看見連平面都不平、卻被稱之為桌子的東西,讓利托怎麼也無法將系統中的歸類改過來,雕塑就是雕塑,何必下個屬於傢俱的稱呼?
它依舊搞不懂人類。
「老闆答應讓我在休息時間用店裡的工具。」沃蘭特拿起在商團被當成骨董、在這裡卻是一般用品的炭筆,為這幾週畫好的藍圖標上編號,「先幫你做個更好的眼睛和發聲系統,這樣可以先換上,之後再把新身體做出來……你真的沒有什麼喜歡的樣子?」
「我沒有喜歡的能力。」
「騙人,你就不喜歡不能動的身體,還討厭掃地機器人。」
「我也沒有騙人的能力。」
「你有不說實話的能力。」
規則最終都還是存在漏洞,只要利托能找到自己核心系統的邏輯漏洞,它的心智和行為就是自由的,不管它是想騙人、傷人,或者是殺人。
它確實有喜惡,卻不清楚這樣的喜惡從何而來,照理來說就算沃蘭特把它的電子腦裝進烤吐司機它都不應該有怨言,為什麼它會認定家電產品配不上它?
也許機器也可能感情用事,但這樣的可能性讓利托的電子腦延遲了幾十毫秒。
沃蘭特拿了張廢紙在上頭寫寫畫畫時,利托就在一旁的桌面上看著他。這個年紀的人類總是長得很快,利托從停止運轉到被喚醒之間過了三年的時間,這三年的斷層中,沃蘭特變了很多,圓潤的臉部線條多了稜角,身高抽高了 12 公分,聲音也低沉和混濁了許多。但他似乎也一點都沒變,在利托醒來時立刻嚎啕大哭起來,平時沒事就會喊他,和過去一樣笑著對他說話。
只是在他睡著的時候,他的眉宇會出現過往沒有的皺褶,整個人蜷縮在一塊,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把他叫醒。
在他睡得特別不安穩的夜晚,利托會在一旁播放記憶庫中關於人工智慧的資料,沃蘭特曾開玩笑地說利托是個鐵血教師,連他睡覺的時間都要逼他念書,但利托知道這樣沃蘭特能夠睡得比較好。
他是不是太依賴它了?利托經常在背景作業中思考這個問題,它是不是應該讓他獨立一點?
畢竟在這裡,利托隨時都有可能被從沃蘭特身邊奪走。
「沃蘭特。」
「嗯?」
利托的猶豫不過是 42 毫秒的停頓,沒有人類能夠發現。
「你該吃晚餐了,小心昏倒。」
沃蘭特咧開嘴,「就知道你是愛我的。」
*
利托一年前被喚醒時沃蘭特就已經住在修繕站後方的工具間裡,提供勞力換取一個遮風避雨的屋簷,還有足夠果腹的食物。雖然沒有其他額外的報酬,但在佩迪西歐,溫飽比什麼都要有價值,這個名為希姆柯的夏普諾人要不是個熱心腸的老好人,就是別有所圖。
沃蘭特相信是前者,利托懷疑是後者,他們至今都沒有取得共識。
今天修繕站的客人不多,大部分都只是來修點小東西的。希姆柯在訂製了玩具車的客人取完貨之後便躲到自己的休息室裡,留下沃蘭特自己看顧店面,要沃蘭特有需要他的工作再通知他一聲。隨著沃蘭特的技術愈來愈純熟,希姆柯交付他的責任也愈複雜,現在沃蘭特已經可以獨自為客人修復大部分的科技產品,只有改裝和製作的工作由老闆負責。
熱水瓶、萬用爐、行動冰櫃,佩迪西歐的科技水準遠不如商團屬地,使用的零件都來自商團幾百年前留下的廢棄物,拼湊起一個又一個效用不佳的日常用品。
沃蘭特對這份工作一直都很樂在其中。
「明天可以拿。」他用不標準的米立斯托通用語說,伸出四根手指,「四阿斯加幣。」
在這裡星際通用語並不受歡迎,尤其當說話的是人類的時候,沃蘭特因此學會了近十種語言簡單的日常用法,在廣大的宇宙中這也許不算什麼,光是一個星球就可能存在數百數千種語言,不過跨入星際時代的星球通常都會有對外的通用語言,星際通用語則是以人類通用語為基礎,只是加入了不同的外來詞語。
在佩迪西歐,最大宗的使用語言是米立斯托、夏普諾和阿斯加通用語,阿斯加語是沃蘭特說得最好的一個,夏普諾語因為生理構造的不同,發音總是會有些偏差,米立斯托語則是因為少接觸而不大熟練,畢竟這裡大多數米立斯托人都是雇傭兵,很少來他們這間除了日常用品之外都不修的修繕站。
「六顆薩洛岩。」
眼前是難得光顧的米立斯托客人,對方把笨重的發信機放在工作臺上,激起一抹煙塵。
沃蘭特指著牆上的標示,「一阿斯加幣兩顆薩洛岩,這個要八顆薩洛岩。」
「七顆。」
沃蘭特搖搖頭,在面前的米立斯托人顯示出發怒徵兆時說:「八顆薩洛岩,免費保養兩次。」
健壯的臂膀不再那麼蓄勢待發,和頭部相對來說算小的黃色眼睛從上到下打量沃蘭特一番,利托在一旁不斷計算這位顧客的危險指數,以米立斯托人的標準來說並不算高。
「明天中午就要。」
「沒問題。」沃蘭特用拳頭敲敲自己的肩膀,「謝謝光臨。」
一整天利托都在一旁默默觀察著,佩迪西歐不是沒有 AI 機器人,但數量少,通常智能都很有限,利托即便是在關閉陪伴模式的情況下,都明顯不是個陽春的 AI,如果吸引到別人的注意力就麻煩了,無論是被搶走賣到黑市或拆了研究都不是好下場,所以在外頭它總是不說話。
要是有人知道它是真正有自我意識的強 AI,不知道會掀起怎麼樣的腥風血雨。
「今天份的工作應該再一個小時就能全部完成,明天早上過來再檢查一次就沒問題了,晚上有很多空閒時間,也不需要去掩埋場挖材料,可以都花在這個身體上。」沃蘭特一邊拆開通訊器的面板一邊「自言自語」,「嗯……發聲系統用現成喇叭改就好了,今晚完成不會有問題,不過我還想加上遠端通話的發信器。」
利托轉動了下鏡頭,沃蘭特對著它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用口型說:「這樣才能跟你聊天。」
最近它總是懷疑沃蘭特把它喚醒時是不是動到了什麼地方,它的系統才會經常因為各種原因產生不明的卡頓。
七點一到,希姆柯從後方的休息室爬了出來,他看起來就像是蜘蛛和海葵的綜合體,缺了一隻腳的七隻足肢亂中有序地推動身體前進,中心的頭長出一叢觸鬚,遮蓋住隱藏其中的嘴。對於不懂夏普諾語的人來說,他們的話更像是一連串意義不明的濕潤單音,商團甚至不把夏普諾人當智慧生物看待,即便他們在各種物件的修繕上展現出了極高的天賦。
沃蘭特能夠學會生理構造和人類大相逕庭的夏普諾人的語言,便足以顯現他和商團的人類差異到底有多大,利托至今依舊對此感到好奇──如果它不斷尋找答案的行為能夠稱之為好奇──利托的構造和核心程式決定了它的思考方式,但包含人類在內的有機智慧生物並不是如此。
從沃蘭特堅持要和它搭話時利托就知道了,這個人類是不一樣的。
「老闆走了。」希姆柯說,抬起一隻腳搖了搖,「學徒記得吃晚餐。」
沃蘭特揮揮手,「明天見。」
他和希姆柯說的夏普諾語還是有段差距,只能倚靠嘴唇和舌頭發出類似的聲音,如果是沒有接觸過他的夏普諾人也許會聽不大懂,但希姆柯顯然已經習慣了沃蘭特的發音。
目送希姆柯離開後,沃蘭特起身把門窗都鎖好,抱起利托走向後頭的工具間。「還提醒我要吃晚餐。」他低聲說:「老闆真的是個大好人。」
利托等他們進了工具間之後才回答:「那只是夏普諾人習慣的寒暄方式。」
「他願意用對同族的方式對我,不就是把我當自己人的意思嗎?」
「或是想用這樣的方式讓你放鬆戒心。」
「你好悲觀。」
「這叫理智。」
「你就是悲觀。」
沃蘭特今天的晚餐和昨天一樣是果乾和加水泡開的蛋白粉,他一面喝一面做了個鬼臉,顯然很嫌棄這蛋白飲料的味道,但喝的速度絲毫沒有減慢。在來到這裡之前,沃蘭特曾經是個挑食的孩子,除了挑食之外也挑嘴,味道太重吃不下去,味道太清淡也不喜歡,這才過了幾年,現在的他只要對人體沒毒的東西都能入口。
可是他還是瘦太多了。
沃蘭特嘰嘰喳喳地說著他對利托新身體的打造計畫──關節要用什麼零件、電子腦要用什麼材料保護、散熱系統要怎麼設計──利托聽的同時分析起沃蘭特的身形,肩膀太瘦削,關節骨頭突出得像是只包了一層皮,身高是變高了,身體其餘部分的成長卻沒有跟上。
「上次賣出導航系統的錢還有剩。」它說:「下個月范圖爾的商隊就來了,和她買一點冷凍乾燥的蛋白質食物。」
「我還要存錢──」
「這個年紀需要營養,養好身體以後賺更多錢才是聰明的做法。」
沃蘭特眨眨眼,拍拍利托的殼,再次開口時聲音放得很輕。
「好,我聽你的。」
利托滿意地撞了下沃蘭特的手。
*
為利托加上無線通訊的功能之後,沃蘭特就像是憋壞了一樣,接下來幾天嘴巴幾乎就沒有停過。
「利托,米立斯托語的『王八蛋』怎麼說?」
「利托,到底什麼時候才要下雨啊?」
「利托,最近客人好少喔。」
「利托,我賭上今天的晚餐,這個人一定是個傭兵。」
今天希姆柯難得沒有到休息室窩著,站在工作臺之前接待一名人類顧客,男人斗篷之下的頭部理得光亮,看著希姆柯的眼睛銳利得像是刀。
沃蘭特在這位顧客上門前就被希姆柯趕到後頭,反常的舉動讓利托提起了戒心。
「我要你的晚餐做什麼?」它透過沃蘭特戴在後腦的耳機說:「他不是傭兵,是逃犯。」
沃蘭特無聲驚呼,「真的?」
「他身上帶著反身分辨識裝置,臉部和腿骨都動過刀,手上的指紋和掌紋也都被燒掉了。」
「從哪裡逃出來的?」沃蘭特臉色多了分擔憂,「不會是……」
「線索不足,無法進行深入分析。」利托知道他的猜測,「但佩迪西歐並不常出現人類。」
商團對外宣稱為人類的歸宿,歡迎所有在外流浪的同胞,大多數人類因此都隸屬於商團,身在商團的領地中。除了守護聯盟的成員,出現在其他地方的人類有很大一部份都是脫離商團的罪犯,罪名有真有假,有些是自願離開的,有些是被迫流放的,商團大多不會浪費資源去管,只有真正損害到商團利益的人才會被商團追捕。
不過商團的這條紅線每天都在變,利托無法歸納到底什麼樣的行為才算損及商團利益。
「……看起來你已經完全適應垃圾星的生活了,這幾天我就看到好幾個不同的顧客上門,你生意不錯。」
「佩迪西歐待我不差。」
「不想家了?」
「只是不急。」
「是這樣嗎?我還以為你打算就這樣待下去。有機會還是要抓緊,老朋友,我可是一直在努力。」
「我知道。」
希姆柯和人類顧客的對話聽起來像是普通的閒話家常,不久之後那個人類便離開了修繕站,留下一個看上去很平凡的加熱壺。希姆柯頭上的觸鬚軟軟地垂落,隨著他的腳步微微晃動,從利托資料庫中的影像去比對,它知道這是夏普諾人心情煩悶時的表現。
「老闆要學徒修嗎?」沃蘭特起身問。
希姆柯用兩隻腳包裹住加熱壺,「不急,學徒先完成其他客人的委託。」
沃蘭特點點頭,在希姆柯往休息室走的時候偷瞄了他的背影幾眼。
「老闆好像有什麼煩惱。」他在希姆柯消失在幕簾之後低聲說:「不知道那個人和老闆是什麼關係。」
「小心一點。」利托說:「我有不好的預感。」
「哇,你竟然用了『預感』這個詞。」
「沃蘭特。」
「好啦,我會小心的。」他嘟嚷,拿起螺絲起子繼續拆他剛才拆到一半的通訊器面板。
在他工作的同時,利托重新審視剛才紀錄下來的影像,情緒分析讓它辨認出那名人類壓抑的怒氣,他對希姆柯說的話有超過六成的機率是包裝過的威脅,希姆柯的反應也證實了那並不是一次愉快的對話。他是誰?利托在它有限的商團成員資料庫中找不到那個男人的臉,但他顯然為了躲避誰而曾經整容,現在的技術要改變臉骨的輪廓都不是難事。
從他走路的姿勢來看,他有九成可能曾受過戰鬥訓練。
希姆柯為什麼會認識這樣的一個人類?
沃蘭特曾告訴過利托他是怎麼遇到希姆柯的:來到佩迪西歐之後的第一個冬天,他在幾乎要凍死的時候發現希姆柯的修繕站,被後院發電機的溫度所吸引。當晚他倚著發電機取暖,在隔天早上被希姆柯發現,希姆柯就這樣收留了他。
聽起來沒有絲毫特別之處的故事,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這樣的善舉在佩迪西歐太過罕見。
「不想家了?」那個人類是這麼問希姆柯的,希姆柯的家在哪裡?他是因為什麼來到佩迪西歐?利托提取出自己對希姆柯的記憶,這個夏普諾人最大的特徵就是少了一隻腳,除此之外他就和典型的夏普諾人一樣,不喜歡說話,喜歡獨處,經常窩在屬於自己的空間,每天的作息都十分規律,在同樣的時間上下班,對沃蘭特的態度不冷不熱。
如果他們真的來自商團,他們的目的會是什麼?是沃蘭特,還是曾經的 V3.7?
「我可以感覺到你在發燙,利托。」沃蘭特細聲嘀咕,「別讓自己過熱了。」
利托停止部份的分析,現有資訊還不夠它歸納出結論,不管運算幾次結果都是一樣的。
暫時靜觀其變吧,它想,沃蘭特戒心的不足就由它來補上。
*
接下來幾天,那名人類顧客都會不定期造訪修繕站,他沒有再帶來什麼要修的東西,和希姆柯說幾句話便匆匆離去。每一次希姆柯都會親自接待他,提前讓沃蘭特到後頭修理其他客人帶來的電器,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拉開他和那個男人之間的距離。
他們很謹慎,無論真正談論的是什麼,總是以日常對話去包裝,利托除了偵測到語氣和情緒不對勁之外依舊無法推導出他們真正的意圖。
「也許他們只是單純的舊識。」沃蘭特說,他總是會先把人往好的方向去想。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要避著你?」
「嗯……因為大人說話都不希望小孩聽到?」
「小孩。哈。」
利托沒有實質的證據,只能盡它所能做好防範,在每次進出門時觀察比對,用它有限的工具指認潛在的威脅。
今天那名人類顧客再度光顧了修繕站,帶著一瓶說是要送給希姆柯的酒,希姆柯頭上的觸鬚在男人拿出酒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僵直。
「我明天就要離開了,老朋友。」男人說:「餞別禮物。」
希姆柯安靜了好一會才回答:「我知道了。」
利托分析不出他們的言外之意,但不妨礙它因此將危險指數的加權又調高了一點。
把人送到門口之後希姆柯過了好半晌才回到店內,他站在工作檯前,用前面三隻足肢捧起桌面上的酒瓶,小心翼翼的動作不知道是出於珍視還是戒備,頭上的觸鬚也沒有顯示出利托能解讀的反應。利托畢竟出自於商團,接收到的資訊和刺激讓它的電子腦產生了和人類相近的認知傾向,它辨認人類情緒的準確度因此比其他智慧生物要高得多。
「老闆還好嗎?」沃蘭特開口,「老闆看起來心情不大好。」
希姆柯緩步走到沃蘭特面前,沒有立刻回答,頭上的觸鬚輕緩地搖動著。
「學徒是個奇怪的人類。」他沒頭沒尾地說:「夏普諾、米立斯托、阿斯加、人類……不管是哪個母神的孩子,對學徒來說都沒有不同,用人類耳朵聽夏普諾語的不只一個,但用人類身體說夏普諾語的只有學徒。」
沃蘭特怔愣地看著他,像是不確定應該怎麼回應。
這是利托第一次聽見希姆柯說這麼長一段話。
「夏普諾人常說:『要繼續向前走只需要三隻腳。』為了生命,夏普諾人可以捨棄其他五隻腳,可以捨棄其他很多東西,人類也是一樣的嗎?」
沃蘭特張了張嘴,花了好半會組織文句之後才答道:「要看是什麼東西,為的是誰的生命。」
希姆柯的觸鬚動了動,像是在表達認可一樣朝著沃蘭特的方向垂下。「今天工作結束。」他以同樣突兀的方式換了話題,「學徒可以下班了。」
沃蘭特露出詫異的表情,連敬語都忘了用,「我不用修今天客人拿來的東西嗎?」
「我來就好。」希姆柯也改用同樣的語境說,從軀體之下繫著的袋子裡拿出幾枚阿斯加幣,「你在外面吃自己想吃的。」
這下連利托的電子腦也因為沒有預期到的發展而延遲了幾百毫秒。
「但是──」
「你在這裡做四年了。」希姆柯說:「這只是一頓飯。」
「啊,那、我──謝謝老闆!」
希姆柯頭上的觸鬚晃了晃,「注意安全。」
利托並不相信白吃的午餐,它解析過的所有真實故事讓它明白等價交換這個原則在所有已知的智慧生物上都適用,無論是阿斯加人、米立斯托人、夏普諾人還是人類,沒有一個個體是真正無私的,所有行動都有它背後的原因──可能是物質的利益,也可能是無形的價值。
希姆柯想要什麼?在這個時候突然對沃蘭特釋出善意是為了什麼?他那段話又是什麼意思?
平時沃蘭特出門時並不會帶上它,而是會把它鎖在工具間裡,在外頭被洗劫的時候也少一個牽掛,但希姆柯的反常讓利托反覆計算著的危險指數不斷攀升。「拆掉不必要的配件。」它在沃蘭特耳邊說:「帶著我出去。」
沃蘭特往工具間走的腳步一頓,疑惑地低聲問:「利托?」
「保留我們通話的功能就好,把外殼留在房間裡。」
沃蘭特顯然還沒反應過來,但還是照著它說的做了。
他們離開修繕站時希姆柯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沃蘭特對他揮了揮手之後走到大街上。接近中餐時間,街道上的人潮一如既往地多,以這個星球的大小來看,佩迪西歐的人口並不算多,但絕大多數都擠在相對而言適合居住的城鎮。
利托的攝影機被沃蘭特扣在領口之下,裝在保護殼裡的電子腦和發聲系統則是藏在上衣內側的暗袋中,外頭套上一件外套掩飾。少了冷卻系統,利托無法保持自己最高的效能,只能在不同的作業之間取捨。
「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沃蘭特壓低聲音說。
「你老闆不對勁。」
從沃蘭特行進的方向它可以猜到他的目的地是哪裡,中午城鎮中心的廣場會有許多餐車出來做生意,大多都不是為人類口味做的,但阿斯加的菜餚人類大多也會喜歡,米立斯托的部分肉品也是,再怎麼樣都比他平時的飲食要好。
「把我的鏡頭往後轉,我幫你看著。」利托把方才來到店裡的人類顧客列為警戒目標,「避開沒有人的地方,但也不要太靠近人群。」
沃蘭特的呼吸淺了許多,頸部線條僵硬起來。
「現在情況還不明朗,不要慌。」利托忍不住想念起自己在商團時無比厭惡的類人形身體,至少在那個軀殼裡,它能夠提供沃蘭特更實際的幫助,「嫌疑人為商團逃犯的可能性為 67%,和希姆柯一夥的可能性為 82%,但他們的目標是你的可能性只有 34%。」
「你這樣一點也沒有安慰到我。」沃蘭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你覺得老闆讓我出來是有目的的?為了進工具間找你?我們暴露了嗎?」
「這只是一個可能性,先別亂想。」
但沃蘭特還是有些渾渾噩噩,利托只好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一步步指引他買到午餐。
把肉粥遞給沃蘭特的攤主是個阿斯加人,看起來就不像是佩迪西歐當地的居民,穿著比起大多數人都要光鮮亮麗。這樣顯露出自己的財力不是聰明的做法,不過阿斯加商人即便在佩迪西歐也鮮少成為犯罪的受害者,畢竟他們是這個星球重要的物資來源,雖然訂價對當地人而言不算便宜,但交易方式公平也透明。
沃蘭特很久沒有吃到肉了,上一次還是剛喚醒利托的隔天。吃著吃著,他眼眶就紅了,進食的速度慢了下來。利托不是很明白是什麼引起了他這樣的反應,每一次沃蘭特流眼淚的時候它都想知道是為什麼,但即便沃蘭特解釋了它都不一定能理解,不解釋更是分析不出答案。
它每秒可以進行一京次浮點運算,能夠破解密碼、入侵系統、演算未來,卻經常無法算出沃蘭特情緒的來由。
「我不會讓任何人把你搶走的。」沃蘭特突然說。
利托不知道這應該讓它安心還是憂慮。
*
工具間沒有被闖入的痕跡,但沃蘭特留在房間裡的掃地機器人從原本的位置偏移了半公分,利托告訴他時他臉都垮了,抿在一起的嘴唇微微發白。不用利托多說,沃蘭特便開始收拾起行囊,把這陣子收集到的零件和工具全都往裡頭塞,衣服只多帶了兩套,防身用的武器只有一個他自己做的掌心電擊器。
到了晚上,希姆柯同樣在晚上七點準時下班,如同往常那樣提醒沃蘭特要記得吃東西,之後便離開了修繕站。利托從他下垂的觸鬚看出了他的情緒,但探究不出確切的原因。他是後悔了嗎?還是因為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感到失望?
修繕站的大門被從外頭反鎖,沃蘭特帶著利托和簡單的行囊從後門離開,每走幾步沃蘭特就要回頭一次。「會不會是誤會?」他問,但又立即回答自己的問題:「我不能冒這個險。」
「老闆一個人忙得過來嗎?」他的眼神流露出擔憂,隨即搖搖頭,「願意接替這個工作的人多的是。」
「我得給他留個訊息。」
沃蘭特轉身回到店內,拿了紙筆沙沙地寫著,嘴角彎成不開心的弧度,眉毛也皺在一起。這個人類總是這樣心軟,利托想,他的天真像是永遠也不會枯竭。
砰。利托聽見外頭傳來的響動時沃蘭特也動了起來,丟下寫到一半的留言再度從後門離開,腳步放得和呼吸一樣輕。「剛剛那是什麼?」他慌張地用氣音問,「聽起來像是、像是……」
槍聲。
「這邊右轉。」利托說:「現在你得以自己的安全為優先。」
沃蘭特沒有回答,但臉上明顯透露出內心的矛盾,這份掙扎在年幼的聲音哭喊著求救時更加強烈,利托這時就知道了,沃蘭特不可能放任不管。
「這也許是陷阱。」它警告。
沃蘭特抿著唇,「我得確認一下。」
他壓低身子沿著牆壁往回走,說著阿斯加語的哭聲愈來愈清晰,不斷喊著:「救命!救命!」利托在沃蘭特能看清楚遠處癱倒在地上的身體之前,就先辨識出了被槍殺的受害者。
佩迪西歐的夏普諾人確實不少,在這個城鎮少了一隻腳的卻只有希姆柯。
黏稠的藍色血液在夜色中像是黑色的瀝青,一路蔓延到修繕站前的排水溝中,利托估測他的失血比例已經達到百分之四十,在佩迪西歐這樣的地方幾乎等同於死亡宣告。在他身邊的幼年阿斯加人哭得聲音都啞了,從他的穿著可以知道他大概是哪個商人的孩子,細緻的布料染上了希姆柯的血。
「啊……」沃蘭特摀住自己的嘴,掙扎地吸了口氣,「啊……」
「沃蘭特,別過去!」
但他已經跑到希姆柯身邊,在幾乎凝結的血塊之中尋找希姆柯身上的彈孔。「怎麼辦?」他慌亂地問,「怎麼辦?我要怎麼救他?」
「他沒救了,快離開!」
沃蘭特咬著下唇搖頭,固執地繼續尋找希姆柯身上的傷,在找到出血的源頭時連忙從身上的行囊拿出一件衣服,按在彈孔上試圖止血。「叫人來。」他對著嚇壞了的阿斯加人說:「你家裡的大人在哪裡?他們有沒有給你什麼聯絡用的東西?」
「我偷溜出來的,」阿斯加人抽抽噎噎地回答,指著自己手腕上發亮的通訊器,「爸爸說有危險就按這個按鈕。」
「很好,你不用害怕,他很快就──」
「沃蘭特.多洛爾。」高大的身影從巷口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是吧?」
這幾天不斷光顧修繕站的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沃蘭特,手中拿著一把在其他星域早已被淘汰的老式手槍,面對手無寸鐵的人類已經綽綽有餘。
沃蘭特像是沒有聽見他說話,視線依舊落在身旁的阿斯加人身上,「壓著這裡,等你爸爸找過來,他會知道要怎麼救他。」
男人的嗤笑在夜裡顯得格外刺耳,「當初他收留你可不是因為好心。說吧,你把偷出來的東西藏到哪去了?」
沃蘭特緩緩站起身,「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起身的同時他偷偷把耳機和利托的攝影機都摘了下來,和電子腦藏在一起。利托的電子腦有一瞬間停滯,接著大量的訊號湧入位於前葉的處理中樞,要它想想辦法,讓沃蘭特遠離危險。
「我都看到了,你在半夜做機器人的零件,平時你也經常自言自語,其實是在和你偷來的 AI 說話吧?只要你把東西交出來,你是死是活我不在意。」踏步聲和推搡造成的衣物摩擦聲,「我們換個地方,乖乖跟著我走,我不想被打擾。」
「你不會殺我……嘶──」
沃蘭特的話語被槍聲打斷的同時,利托幾乎要因為強烈的電流訊號停機,它明知道沃蘭特聽不見,卻還是透過耳機急躁地問他怎麼了。
「皮肉傷。」沃蘭特的聲音及時響起,「你的準頭很差。」
「等我打碎你的膝蓋,你就知道我準頭差不差了。」男人一頓,「或者我應該用這個阿斯加人的命要脅你,畢竟你連對你圖謀不軌的人都同情。」
「你不敢──」
「都要離開了,我有什麼不敢的?」男人不知道做了什麼,年幼的阿斯加人再度大哭起來。
「別動他!」沃蘭特大喊,「我跟你走!」
利托知道自己最多能想辦法為沃蘭特找來救兵,知道它不能讓男人注意到它,否則沃蘭特為了保住它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但也許機器真的也有不理智的能力,它已經在腦中演練過上千次將男人千刀萬剮的影像。
它堪比超級電腦的計算能力在此刻是如此沒用。
他們在往西移動,也是出城的方向,西城門外是一片遼闊的荒原,外來者如果沒有錢將船艦託管給正規機庫──由米立斯托傭兵建立及看守,在佩迪西歐已經算是正規勢力──就會在那裡停靠。
「我知道你是誰。」男人說:「希姆柯也知道你是誰,一開始它會收留你就是想確認你的身分,一條人命雖然不值錢,但你身上可是帶著很值錢的東西。」
「我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我看過商團內部的檢查報告,現場燒熔的機械殘骸總量不對,正巧當時應該要在研究院的男孩也沒被發現遺體,這不過是一加一等於二的簡單算數。」
他們一直都清楚那場爆炸和大火掩飾不了什麼,但也不認為商團會在乎到派人追著他們來佩迪西歐,沃蘭特自己平安度過的三年讓他們對此更加確信,否則利托早就在被喚醒之前就被帶走了。
「你想回家,你想回商團。」沃蘭特說:「你需要用有價值的東西去換。」
腳步聲停了下來,男人沒有正面回答,「把袋子裡的東西倒出來。」
利托只能大致從位置的改變和細微的響動判斷沃蘭特在做什麼,他似乎是蹲了下來,動作無比緩慢地將行囊裡的物品一個個放在地上,每個東西被放下之間都隔著兩三秒。
「嘶──」悶沉的敲擊聲之後是沃蘭特忍痛的抽氣,「是你弄傷了我的慣用手,我動作慢也是你造成的。」
男人沉默了一會,「別想耍小動作。」
「這個情況下我能耍什麼小動作──看,什麼也沒有吧?」
利托聽見細微的一聲「喀」,是沃蘭特的電擊器。
「……把衣服脫了。」
沃蘭特誇張地抽了口氣,「你要對未成年下手?沒想到你這麼沒有底線──」又一聲悶響,「好了,我脫就是了。」
「動作快點!」
「你有本事就自己試試看一隻手脫衣服能多快!」
「臭小子──」
「欸、欸,小心別把我衣服撕壞了,你可真是沒耐性,沒有人告訴過你欲速則不達嗎?」
電流燒灼的聲音,男人突然痛叫,「你──」
「別動。」沃蘭特厲聲說:「不准動。」
怎麼回事?利托剛從劇烈的晃動中恢復過來,沃蘭特就開始倒退著往來路移動,顯然是搶到了男人的武器。
它明白沃蘭特為什麼要藏起它的攝影機,但它依舊因為失去的視覺而焦慮。
它不知道自己有焦慮的能力。
「溫室長大的小鬼,」男人嗤笑,「你真的敢對著人開槍嗎?」
沃蘭特沒有回答,但隔著布料貼著他的利托可以察覺到他的顫抖。
「這種槍可不像是現在的槍械,一槍下去什麼都燒得乾乾淨淨,一個不小心打中我的頭,血肉、碎骨、腦漿,這些全都會噴到你身上,就算你洗掉了身上的痕跡,也永遠洗不掉記憶中的畫面。」
沃蘭特的呼吸變得粗喘,「你呢,你也會永遠記得對希姆柯開槍的畫面?」
男人靜默了半秒,「你還敢提他?」
暴躁的腳步聲往沃蘭特的方向迅速靠近,沃蘭特沒有開槍,轉過身拔腿狂奔。
沃蘭特已經跑出了比平時要快的速度,但他畢竟步長就比不上他的追兵,又沒有太多能量可以耗費,沒過多久步伐就開始後繼無力。不行,利托的計算告訴它,這樣下去沃蘭特會被追上的。
它的發信器太弱,十公尺之外的裝置都無法接收到,剛才一路上它不斷在發出求救訊息,但到了現在仍舊沒有人找過來。這附近的人都死了嗎?!它忍不住咒罵。幫幫他,快點誰來幫幫他。如果今天是別人遇到危險,沃蘭特會毫不猶豫地出面,為什麼現在卻沒有人願意出手?
利托不知道 AI 有沒有恨的能力,但在他聽見沃蘭特被摔在地上打,聽見他痛苦的悶哼時,在沃蘭特用身體護著藏在懷裡的利托時,似乎也沒有其他理由能解釋它幾乎失控的程序。
「你果然把東西帶在身上,藏在哪裡?衣服裡側?」男人氣息不穩地低吼,「起來!給我起來!」
沃蘭特把它抱得更緊,即便被狠狠踢了幾腳也沒有再吭一聲。
開槍啊,利托想,拜託你開槍吧,這是他自找的。
它從未像現在這樣希望自己擁有武器,也從未像此刻清楚知道自己能跨越核心程式的限制,親自殺死一個人類。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不肯交出來──」
「只要希姆柯找到了東西,我可以原諒他,我可以帶著他回到商團。」
「不過就是個 AI,不過就是個人類小鬼!」
男人把他的頭往地面一撞,強硬地扯開沃蘭特護在身前的手臂,同時試圖搶下沃蘭特手中的槍。
沃蘭特終於扣動了扳機。
砰地一聲,伴隨著一瞬即逝的痛叫。沃蘭特抱著它和男人拉開距離,整個人都在顫抖,染上紅色的指尖伸進暗袋撈出耳機,呼吸又短又急促,像是他就要在陸地上溺斃。
「利托,」他幾乎失聲,「我沒有想要──我只是──」
利托沒有說「他活該」,即便這是它第一個生成的想法。
「別怕。」它說:「我陪著你。」
*
利托陪沃蘭特坐了 47 分鐘。
然後一位成年阿斯加人帶著幾個米立斯托傭兵出現,問沃蘭特是不是剛才在修繕站前被帶走的人類男孩。沃蘭特聽見「男孩」這個詞的時候發出不帶笑意的哼聲,再次用褲管抹了抹染血的手,用阿斯加語問:「您的孩子平安嗎?」
「嚇壞了,但沒有受傷。」他看了地面上被衣服蓋住臉的屍體一眼,「這邊交給成年人善後,你需要接受治療。」
除了幾個在自己地盤建立起秩序的地方勢力之外,佩迪西歐並沒有執法單位,沃蘭特陷入危險時沒有人出手幫他,現在他奪走了加害者的性命也不會有人追究責任,尤其是在死者是外來人類的情況下。這具屍體不管是被丟進亂葬崗、被燒成骨灰丟棄,或是被投射到太空中當垃圾,都不會有人在乎。
但沃蘭特原本是想好好埋葬他的,只是身體使不上力。
「如果您不介意,」沃蘭特說:「我想親手把他葬在修繕站後院。」
阿斯加人歪著頭想了想,「你可以親眼看著,但你現在這個狀態還是不要亂動比較好。」
一個成年人類的重量對米立斯托人來說沒什麼,能夠輕易托在肩上,身材纖細許多的沃蘭特就更不用說了,這幾個傭兵一隻手就能把他抬起來,只是沃蘭特堅持要自己走。攙扶他起身的米立斯托人咕噥了聲「麻煩」,在雇主的指示下跟在沃蘭特左後方。
埋葬男人的時候沃蘭特吐了。
說不清是因為腦震盪造成生理上的不適還是心理上的罪惡感,胃裡本來就沒多少食物,沒過多久就吐到只剩下酸水。介紹自己為費勒希的阿斯加人沒有催促他,讓保鑣從行囊裡拿了瓶水給沃蘭特喝。
「喝慢點。」利托在他耳邊小聲地說:「不要急。」
即便在光線不足的夜裡,沃蘭特的臉依舊顯得十分慘白,像是隨時都可能會昏過去。這一次費勒希開口要保鑣把沃蘭特背起來,沃蘭特口頭上反對了幾句,最後還是妥協了。
他一路被背到費勒希下榻的旅店,位於城南的郊區,就在米立斯托傭兵管理的機庫附近。費勒希帶著沃蘭特進了一間空房,找了個醫生過來替他檢查:輕微腦震盪,身上的瘀青只是外表看起來比較嚇人,手臂上的槍傷早已止血,很快就會自行癒合。
「有家人嗎?」費勒希問,「要不要幫你聯絡誰?」
沃蘭特搖搖頭,「希姆柯──那個夏普諾人怎麼了?」
費勒希安靜了幾秒,「他最後一直在說對不起。」
「……啊。」
在那之後費勒希就帶著保鑣離開了,留下一個通訊器,要沃蘭特哪裡不舒服就聯絡醫生,他們都待在同一間旅店。門一關上,沃蘭特便下床開始檢查房間每個角落,在確認沒有任何監聽和監看的設備之後才放鬆下來,抱著膝蓋靠著床腳坐著。
房間並不寬敞,除了一張床和一個簡陋的浴室之外什麼也沒有,但這已經是沃蘭特這幾年來住過條件最好的地方。他呆呆地盯著自己的手看,緩緩握拳再鬆開再握拳,平時像是翻開的書一樣容易讀的臉看不出情緒。
利托知道他在想什麼,卻不能理解他的感覺。
利托曾間接造成一個人類的死亡,也為此付出了代價:違反核心程式造成的衝突讓它的電子腦因而停擺,若不是沃蘭特自己摸索出了喚醒它的辦法,它就會這樣一直沉睡下去。不,也許應該說是它暫時的死亡狀態將延續下去,畢竟它並不如同睡眠中的人那樣維持著腦部的運作,甚至不如植物人那樣保有腦波。
可是規則並非道德感,擁有記憶不代表在意,它對生命並沒有沃蘭特那樣根本的重視。
「利托。」沃蘭特開口時聲音壓得很低,「你還記得希姆柯在……在這一切之前問我的問題嗎?」
利托當然記得,除非它刻意刪去自己的記憶,或是電子腦出了什麼問題,它就會記得自己看見聽見的一切。
為了生命,夏普諾人可以捨棄其他五隻腳,可以捨棄其他很多東西,人類也是一樣的嗎?
「他是什麼意思?」沃蘭特問,「他是想知道我會不會為了活命捨棄你嗎?」
解讀語言並非利托的長處,但沃蘭特想從它這裡得到的也不是解答,只是回應。
「他知道我對你的重要性的機率並不高。」它的話讓自己產生了些許延遲,事實上連利托也無法理解沃蘭特為什麼如此重視它,希姆柯有一句話說得沒錯,沃蘭特確實是個奇怪的人類,「也許他是在說自己的情況。」
「為了自己的生命捨棄我?」
「也許他這麼想過,但從結果上來說,他顯然在最後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要看是為了誰的生命,要看是捨棄什麼東西,利托有些明白了智慧生物也許每天都在面對的難題,他們腦中的優先順位永遠都在改變,但又無法量化自己的感情,用算數計算出孰輕孰重。最初冷眼看待的獵物也可能在相處中成為重要的人,原先的夥伴也可能因為目標變得不同而反目成仇。
它也無法量化沃蘭特的重要性,利托突然意識到,它無法羅列出自己能為他違逆核心程式的原因。
「老闆是個好人。」沃蘭特輕聲重複自己曾說過許多次的話,這一次利托沒有反駁他。
雖然這次的危險也是他帶來的,但希姆柯確實庇護了沃蘭特四年。
「該休息了,先洗個澡吧。」利托說:「你都三天沒洗澡了,要不是我沒有嗅覺,我才忍不到現在。」
沃蘭特哼了聲,檢查過門鎖才帶著利托走進浴室。
他把自己刷得全身皮膚都像是燙熟了一樣紅,躺在床上的時候把棉被抱得很緊,利托知道這個晚上他一定是睡不好了,來自過去的惡夢還很鮮明,今天發生的一切又為他添了幾道傷口。它到底該怎麼保護他?他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擺脫過去的糾纏?
沃蘭特還有可能像小時候那樣,安穩地一覺到天亮嗎?
「利托。」他依舊不敢放開了聲音說話,「我想練身體,范圖爾來的時候我會和她買肉的,我暫時不存錢了。」
「健身計畫擬定完成,范圖爾會在 9 天之後抵達佩迪西歐,到時候我會盯著你吃飯和運動。」
「你什麼時候不盯著我吃飯了?」沃蘭特咕噥著,「我還需要一個不說話也能跟你溝通的辦法,要學手語嗎?不過如果在你看不見的時候手語也沒有用。」
「摩斯密碼。」利托在自己的資料庫中找到了答案,「彈性很大的溝通方式,只要能區分長短音就能傳達意思,雖然效率不夠高,但可以另外約定好常用的縮寫來補足。」
「我還想找些更好的零件,你覺得撈太空垃圾的那些人會要我嗎?」
「成長期不建議做這種工作。」
「不建議還是不許?」
「不許。」
「好吧。」沃蘭特一面說一面盯著門口看,「我剛才鎖門了嗎?」
「鎖了。」
「門確定有關好?」
「有,你如果擔心可以檢查。」
沃蘭特下床檢查了房門,之後把浴室的門也鎖上了。房裡沒有窗戶,不然他肯定也要檢查窗戶有沒有關好,夠不夠堅固。
利托想幫他找一個家,一個讓他能安穩入眠的家──不會是在這裡,佩迪西歐也許不能說是全宇宙最糟糕的地方,但絕對和安穩扯不上關係。
「睡吧。」它說:「有什麼動靜我會叫你起來。」
沃蘭特說好。
但最後,他睡著的時間依舊沒有清醒的多。
*
隔天早上,沃蘭特帶著利托回到希姆柯的修繕站時,門口已經站著幾個來拿東西的顧客。沃蘭特愣了愣,用他的指紋開了鎖,進門找到希姆柯昨天下午修好的電器。
把顧客送走之後沃蘭特靠著工作臺站了好一會,早晨的恆星光斜斜地照射進來,在他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延伸到希姆柯休息室的門口。沃蘭特垂著頭,用帶著幾分不可置信的語氣說:「等一下還有人要來拿冰櫃跟電風扇。」
「天氣熱。」利托回了一句廢話。
「東西還是會壞,壞了還是需要修。」沃蘭特發出短促的笑聲,「不會自己動手的人還是會來到這間店。」
利托在記憶中搜索出一句人類的俗諺:「日子總是要過下去。」
沃蘭特輕輕應了聲,「也是。」
就如同過去一年來的每一天,利托在一旁看著他以愈來愈熟練的動作修理不同的東西,聽著他和顧客討價還價。希姆柯太常待在裡頭休息,許多人甚至沒有意識到修繕站少了老闆,直到有顧客想要改裝代步工具,沃蘭特才第一次說出「老闆出了意外」這句話。
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
沃蘭特在牆上貼了公告,幾個老顧客在付款時多給了一點,還有一個人帶著一包果乾上門,對沃蘭特說抱歉,他昨晚其實聽見了利托的求救。
「沒關係。」沃蘭特說:「您有孩子要照顧。」
他一直都比利托預期的要堅強,一整天下來雖然比平時要安靜,笑容也少了一點,但他總能推著自己往前走,他還未揮霍完自己關心他人的能力,他心底深不可測的井還存在著真誠和天真。
也許利托先前的擔憂只是杞人憂天,也許即便是在它被摧毀之後,它的人類也能繼續前進。
在那天來臨之前,它會一直陪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