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之歌(中):Downward Spiral
「老闆,我能看看那個籠子裡的鳥嗎?」
「哦,客人您真有眼光,這可是有彩虹伶人之稱的虹鳴鳥,羽毛會隨著光線的變化改變顏色,和牠的外貌同樣千變萬化的是牠的鳴叫聲。不過客人您應該不需要我介紹,我刻意把籠子放在陰影之下就是想為牠找個識貨的主人,您和牠有緣份。」
商人的話大多帶著幾分虛假,但阿斯加人天生就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在商業活動中是得天獨厚的優勢。
這裡是已知世界中最大的貿易港,也是繞著阿斯加星公轉的太空站,許多人在旅程中都會來到這裡歇腳,補充燃料和其他必需品,無數阿斯加商人和來自其他星球的商隊漸漸聚集到此處,由於阿斯加星勢力足夠強大,又是個可觀的市場,以利益為總指標的商團並沒有招惹阿斯加,這裡也就成了獨立商人的天堂。
我這次來到阿斯加太空站並不是為了探索或是搜救,而是來替基地跑腿的。阿斯加人雖然不願意向商團公開宣戰,但願意為聯盟低價提供原物料和培植肉所需的幹細胞與生長因子,聯盟因此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派人來取貨,這一次輪到我來做這個重要,但通常很輕鬆的任務。
還沒有到約好的時間,我就在附近逛了逛,不明顯的鳥鳴聲帶著我來到販賣珍稀動物的攤販。從我當上探索員也有不少年了,我為數不多的朋友和斥侯部的後勤同事紛紛要我別再買紀念品給他們,但賽璐還沒有收過我的禮物,我想給他一點來自家鄉的東西,讓他在基地的新生活至少能夠少點寂寞。
其實聯盟並不支持珍稀動物的買賣,不過落單的虹鳴鳥很難在野外生存,留在這裡只會落到商團成員的手中,他們是最不該擁有這隻鳥的人,這個世界上也沒有誰比賽璐更適合成為牠的照顧者。
花了好幾個月的積蓄買下虹鳴鳥,我立刻回到太空船上,免得引起不肖分子的注意。被我塞在外套內側口袋的利托震了震,示意我把它拿出來。
「這隻鳥幾乎跟你之前買的量子電腦一樣貴!」利托怒斥,「你以為你是小古爾納.古爾嗎?」
阿斯加首富小古爾納,來自已知世界數一數二有錢的古爾家族,姓氏在阿斯加語中是金子的意思,他們一家因此又被稱為真金家族。斥侯部曾有傳言說維努爾和古爾納是老朋友,但這個傳言的真偽從未被證實。
如果是真的,倒是可以解釋聯盟怎麼能和阿斯加搭上線。
「我已經有一台量子電腦了。」我說:「我不需要第二台。」
「這是重點嗎?」
我聳聳肩,「反正我平時也不怎麼花錢,吃的住的都靠斥侯部,我之前也不是沒有買過禮物給搜救對象。」
「你那是出點錢幫他們換好一點的生活用品。」利托說:「這隻鳥是你半年的薪水。」
「我主要是想確保牠不會落到不值得牠的人手中。」
「你這番話是想騙誰呢?」
「利托。」我把它捧在手中,看著他佔據整個身體大半的攝影機,或者該說是眼睛,「他只有自己。」
在我找到喚醒利托的辦法之前,我也曾經只有自己。
我和賽璐的狀況當然並不相同,畢竟在宇宙的這個角落人類隨處可見,但我對人類這個物種早就沒了歸屬感,人類起源的地球也並非我的家。
利托對於情緒不算敏銳,但它畢竟和我一起過了許多年,我沒有什麼是它不知道的。「好了,我就是提個反對意見。」它說:「但哪天你如果缺錢,別想賣我的身體,那是你自作自受。」
「我知道。」我對它咧起嘴,「我賣我自己的身體。」
如果利托還在它仿生鳥的軀殼裡,這時候它就跳起來啄我了。
從阿斯加回多姆基地只要約莫六天的路程,這段時間我一直忍不住想起離開前和賽璐的對話。這幾個晚上他是不是還和那天一樣,一個人坐在高台上呼喚已經不在的同伴?我擔心他不適應基地的生活,擔心他把寂寞都往心裡藏,擔心他沒有表現出來的悲傷會壓垮他,卻沒有想到他會和誰起肢體衝突。
消息是艾絲特拉告訴我的,在我登陸基地時她沒有像是平常那樣和我閒聊,而是用急促的語氣告訴我賽璐出事了。詳細情形她也還不清楚,只知道賽璐和人打了起來,因為受的不只皮肉傷,手臂和肋骨都有輕微的骨折,無法用治療儀直接修復,他在昨晚被帶到了醫院,艾絲特拉也是今天早上才聽說。
賽璐和打架這兩件事情在我腦中怎麼也兜不在一起,我連他和誰起口角的樣子都難以想像,更別說是到動手的程度。
一下船我便一手提著鳥籠一手抱著利托趕到醫院,找到賽璐的病房時維努爾正好從裡頭走出來。「他怎麼樣?」我連忙問,「和他打起來的是誰?對方做了什麼?」
「沒什麼大礙,休養幾個星期就沒事了。」維努爾歪著頭說:「你就這麼確定一定是對方先挑釁?」
我聳聳肩。
「唔,確實是對方的問題,讓賽璐動手的人我們都認識。」維努爾平時總是很和善的表情變得冰冷,「被踢出斥侯部就惹出這種事,這次誰也保不了他。」
我眉毛一皺,「是柯洛?」
半個月前才因為對搜救對象使用過度武力被普拉西多開除,同時也是我職業生涯中唯一一次被記過的原因,事後利托還為了替我報仇駭了他的探索船。這下不用維努爾說明詳細狀況,我也能大概猜出賽璐和他起衝突的原因:柯洛一向囂張跋扈,因為米立斯托人天生傑出的身體能力而藐視他眼中的弱者,如果不是因為他有個好叔叔,他根本不可能繼續為聯盟做事。
「獨一無二的柯洛。」維努爾搖搖頭,「我現在要去幫忙收拾善後,你進去陪賽璐吧。」他的視線落在我提著的鳥籠上,臉上恢復成平時的憨直微笑,「讓他心情好起來的任務就交給你,好好幹,沃蘭特。」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不高的個子卻走出了巨人般的氣勢。「等等,維努爾。」我上前把利托交給他,「有什麼需要利托幫忙的地方儘管使喚它。」
「如果是平常我才沒這麼好使喚。」利托嘟嚷:「但既然你要對付的是柯洛,我可以破例提供協助。」
維努爾咧嘴笑了,對我比了個 OK 之後帶著利托離開。
賽璐看見我進門時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之後撇開頭,被頭髮遮掩住的眼睛看不清神色。他的傷勢看起來不算嚴重,只有骨折的肋骨和右手臂被固定起來,柯洛出手可沒有什麼分寸,面對不懂自控的米立斯托人可以只受輕傷已經很難得。
我和柯洛起衝突那次我可是把防護盾都拿出來用了,結果還是被震斷了一隻手。
「看到我就這麼不開心嗎?」我在他病床邊的椅子坐下,把鳥籠放在大腿上,「虧我還帶了禮物給你。」
見他還是不願意轉過來看我,我關上鳥籠的消音功能,讓他聽見虹鳴鳥的叫聲。
他倏地扭過頭,琥珀色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從平時的杏眼變成了兩顆圓月。〔賽璐?〕他問。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是賽璐沒錯,給賽璐的賽璐。」
我打開籠子的門,虹鳴鳥歪著頭跳到賽璐的手上,發出一串輕快的叫聲,羽毛在醫院清冷的燈光下呈現湖水的青色,尖端帶著虹彩的反光。聽著牠彷彿在朗誦詩歌的抑揚頓挫,我似乎可以理解為什麼虹鳴鳥會成為有錢人喜愛的奢侈寵物。
賽璐看著虹鳴鳥的眼神無比溫柔,就像是夜裡的兩簇燭火,第二根手指勾起,輕輕撫過虹鳴鳥胸口的一抹金紅色。〔羽毛。〕蹙起的眉驚擾了他平和下來的眼神,他的指尖移動到虹鳴鳥收攏的翅膀上,〔受傷了。〕
「我看到牠的時候牠的飛羽已經被剪了。」我說:「換羽之後會長回來,不用擔心。」
賽璐點點頭,吹了段哨音,虹鳴鳥便沿著他的手臂跳到他肩頭,像是在回應他一般鳴叫。
我有點訝異於牠對賽璐的親近,但仔細想想似乎又不怎麼令人意外,虹鳴鳥畢竟是庫斯阿拉齊原生的鳥類,也許這是牠本能的一部份。
「你可以和牠溝通嗎?」我問。
賽璐給我一個奇怪的眼神,〔牠不能說話。〕
我摸摸鼻子,「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覺得牠好像聽得懂你的哨音。」
〔很多動物都很聰明。〕賽璐解釋,〔我媽媽的媽媽養了一群阿瓦列,只要她吹哨,牠們就會自己回家。〕
「阿瓦列……」我點開通訊器查找,「阿瓦列」是流浪者的意思,外表看起來像是地球的鹿和狐狸的綜合體,四隻腳十分修長,臉部比鹿要圓和短,是庫斯阿拉齊人主要的畜養動物。「現在人類聚落在放牧的時候大部分都是靠……」我換到通用語接著說:「仿生機械。」
〔利托?〕賽璐問。
我低頭偷笑,「嗯,對。」
雖然賽璐說他不是真的可以和虹鳴鳥溝通,但哨聲和鳥鳴的一來一往卻像是真正的一場對話。看著賽璐輕鬆起來的神色,我想我這筆錢花得不冤枉,他一個人住在公寓裡太安靜了,這隻鳥至少可以替他填補空白。
看他的情緒恢復得差不多,我開口問:「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賽璐?」
賽璐看了我一眼,拿起被他放在床頭櫃上的通訊器,用兩隻手的第二指慢吞吞地打字。
他的解釋交雜著些許通用語,用來表述自己語言中不存在的概念。因為不知道柯洛的名字,他用「大個子」來代稱對方,沒有用到任何辱罵的用詞,字裡行間卻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對柯洛的不齒。簡單來說,柯洛找上了他上次任務的搜救對象,質問他們為什麼不在普拉西多面前替他說話。「我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柯洛拽著其中一人的領子說:「要是知道你們如此不知感恩,我就會讓商團把你們賣了當奴隸。而你,」他把人丟在一旁,居高臨下地指著搜救對象中年紀最輕的一個,「你會被送到哪個變態的床上──」
聽見樓上動靜的賽璐就是在這時候出現,因為說不了話,柯洛又不可能給他打字的時間,試圖把柯洛趕走的賽璐就這樣和他打了起來。
「你是……因為沒辦法勸說他而不開心?」
賽璐把虹鳴鳥捧在手中,垂著眼睛點了點頭。
〔沒用。〕他吹道,〔大個子說話很噁心,其他人都在發抖。但我不能說話,我沒用。〕
我起身坐在床緣,面對著他,「你是大英雄,賽璐。」
〔不是。我不是為了其他人動的手,我是為了自己。〕他收緊拳頭再鬆開,〔我很生氣,生他的氣,生我自己的氣。我不是在保護誰,我只是……〕他搖搖頭,拍了下自己的胸口,〔只是想讓他痛,想讓我這裡少痛一點。〕
柯洛敢在基地說出那樣的話,說實在他就算被打死都很正常,但我看得出賽璐指責自己時的認真。
「可是在那些人眼中,你確實保護了他們。」
〔做的理由是錯的。〕賽璐執拗地說:〔做的事情就不是對的。〕
「那如果理由是對的,最後做的事情卻是錯的呢?」我問,「聽到他說的那些話你會生氣也是正常的,賽璐,要是我在現場我也想打他。」我頓了頓,其實我打過了,但結果實在有點丟臉,「你知道那個區域住了多少人嗎?」
他搖搖頭。
「至少四百人,假設事情發生的當下只有一半的人在家好了,在家的人又只有一半的人注意到動靜,這樣也有一百個人,除此之外當值的八名保安不可能都沒有聽到柯洛──大個子──的聲音,但是在這一百零八個人之中,只有你,只有庫斯阿拉齊的賽璐站出來阻止了他,連最應該插手的保安都沒有出面。」
「你知道基地裡有多少人敢在沒有武裝的狀態下獨自面對米立斯托人嗎?太少了,就連我也不敢。」
看著賽璐一臉不信的表情,我按著自己的手臂說:「真的不敢,他隨便捏一下我的骨頭就斷了。」
〔他力量大。〕賽璐微微抬起下巴,〔但他笨。〕
「是你厲害。」我拍拍他的肩膀,因為他嫌棄的表情笑了出來,此刻的他看起來好親近了許多,「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賽璐,而且你不是不能說話,只是他們聽不懂而已。」
賽璐盯著我看了好一會,正要回些什麼,結果被突然咬住我手指的虹鳴鳥打斷。我吃痛地縮手,對著一臉無辜的鳥笑罵:「你啊,這是把賽璐的肩膀當自己地盤了?我認識他可是比你認識他要早。」
一抬頭就對上了賽璐好笑的神情,我假咳了聲,問:「你有沒有打算幫牠取個名字?」
賽璐想了想,回答:烏茲瑪克。
「『飛行』?」我抓抓頭,「沃蘭特在古地球語也是『飛』的意思。」
賽璐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寬闊笑容,帶著點孩子氣,原本就已經足夠好看的臉笑起來讓人移不開視線。
〔我知道。〕他回,〔重要的新朋友,給牠重要的人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因為被他認為是重要的人而開心,還是因為被跟一隻鳥放在一起比較失落。但我原始的爬蟲腦沒有受到複雜心思的影響,兀自將我的嘴角拉出同樣寬闊的弧度,我幾乎可以在賽璐明亮的琥珀眼睛中看見自己的傻笑。
當心啊,沃蘭特,我似乎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你要完蛋了。
*
噓──嘶……?
咻──咳咳!
「你這樣,」利托宣布,「就像是動不動就漏氣的鍋爐,感覺智商也跟著一起漏出來了,遲早變得腦袋空空。」
「謝謝你敏銳的觀察,利托。」我說:「你真是愈來愈會說話了。」
「你學習哨語的進度倒是一直停滯不前。」
「也沒那麼誇張,好歹還是有蝸牛爬的速度。」
經過幾個月的練習,我現在十次有八次能夠吹出哨聲,但節奏和音調的掌握依舊是零,吹摩斯密碼都吹不大出來,更別說是變化更多的哨語。說實在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學習這件事情上受挫了,無論是機械工程、機器人學、飛行駕駛還是後來在探索員生涯中學習的各種語言,我不一定能學得專精,不過通常都不需要太久就能達到基本的程度。
沒想到哨語卻讓我學得如此艱難,明明都記住了,在聽力理解上沒有問題,也能夠在腦中重現,卻怎麼樣也無法複製出同樣的結果。
至少我現在很會吹「對」,只是有時候會吹成「兒子」。
謝天謝地只有賽璐能聽懂,他雖然也會忍不住笑,但至少不會因為我口誤打我一頓。
到了現在我還無法確認問題的癥結點,是沒有掌握訣竅?還是舌頭不夠靈活?我想到賽璐平時吹口哨時可以說是千變萬化的舌頭形狀,捲成圓弧只是基本,他還可以把舌頭弄成完整的一個圓,或是更讓人難以理解的 W 型和 M 型,此外他也可以含著手指吹哨語──從第一指到第四指都可以──用第一指時聲音傳得最遠,單純用舌頭時則反之。
出於實驗精神,我帶了一盒櫻桃探賽璐的病,讓他試著將櫻桃梗打結,他雖然無法理解這奇怪的人類到底在做什麼奇怪的事情,但還是很配合地試給我看了。
他舌頭的靈活度也是 A+++++。
我原本很純潔的心態就這樣掉進了汙泥中。
「我現在寧可你發花癡。」利托說:「那也比看你發情要好。」
「我這不叫發情。」我說:「這叫動情。」
「嗯哼,所以你沒有想過他靈活的舌頭長不長、有不有力,能夠鑽到什麼地方?」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准偷看我的瀏覽紀錄。還有你就不怕我手一抖,把你的身體弄壞?」
我現在正在改裝的是利托仿生穿山甲的身體,在利托所有的軀殼中算是自我防禦能力最強的一個。我們接下來的任務目的地是依努亞星系中的克拉維斯星,是聯盟五十年前發現有機會作為未來駐點的行星之一,雖然目前聯盟庇護的人數尚未超過基地的承受度,但那只是遲早的事情,在衝突因為資源有限而爆發前,聯盟必須找到適合的立足點。
將近二十年前,克拉維斯星的改造計畫開始試行,以巨型的磁力盾為克拉維斯星抵禦恆星風暴,讓星球受到壓抑的磁場能夠恢復到應有的強度,形成自然的防禦機制。第一階段成功之後,下一步便是水的輸送,還有大氣的生成。整個過程大概要五十年的時間──對某些種族來說不算長,對人類來說卻是大半輩子。
如今克拉維斯星的磁場已經達到一定的強度,氮氧大氣層也開始形成,雖然星球大多區域的溫度還是太高,但南北極平均溫度為攝氏 0 到 40 度,負責行星改造的科學團隊得以長期進駐,這個進展讓聯盟內部感到相當振奮。不過在一週前,團隊領導人杜克斯博士表示據點的儀器開始動不動就失靈,經過縝密的檢查之後依舊沒有發現問題的來源,我和利托就是去幫忙調查的。
這樣的任務其實並不在斥侯部平時的責任範圍內,但克拉維斯星目前還是個未經開發的星球,聯盟希望可以派出有探索未知世界經驗的探索員,我因為個人專業加上有利托作為夥伴,被普拉西多交付了這次任務。為了確保所有人的安全,同時還會有一組武裝部的小隊和我一起到場,必要時帶著相關人員疏散。
說實在我不是很喜歡和他們的人打交道,但如果有突發狀況,有他們在確實會安全許多。
「艾絲特拉傳來視訊通話請求。」利托說:「訊號來源為 1G 區醫療中心。」
看來她是去探病了,我讓利托幫我接通。
「沃蘭特!天大的好消息!」艾絲特拉咧著嘴說:「不知道你家利托之前挖了什麼出來,柯洛那過度溺愛的叔叔終於沒有再試圖保他。就算他想保也沒那麼容易,這次事情鬧得太大,聯盟再包庇他就是自找麻煩。」
我挑起眉,「把事情鬧大的不就是妳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艾絲特拉眨了下單邊的眼睛,「恐嚇和傷害罪,雖然關不了多久,但等他出來他得在聯盟每個部會輪流做社區服務,還必須獲得每個部長的認可,柯洛聽到判決結果的時候臉都黑了。」
「他也知道自己得罪過多少人。」我嗤笑,「賽璐沒有被牽連到吧?」
〔沒有。〕賽璐的哨聲從畫面之外傳來,然後是烏茲瑪克彷彿不甘寂寞的應和聲。
艾絲特拉立刻湊到賽璐旁邊,畫面中的他臉色有點紅,幾縷頭髮貼在汗濕的額頭上,像是剛剛運動過。烏茲瑪克如平時一樣黏人,停在賽璐頭上用鳥喙替他整理頭髮,殷切的樣子看起來十分有靈性。
「你已經可以運動了?」我問,「前幾天不是說骨頭還沒完全癒合?」
「他肋骨──」
我的肋骨──
艾絲特拉的聲音和賽璐的哨聲重疊在一起,之後又同時停下來。賽璐用手勢示意艾絲特拉繼續,平時控制不大了自己的嘴、也經常插別人嘴而不自知的艾絲特拉對他又是搖頭又是揮手,堅持讓賽璐自己說話。
我大概不該心生這種女兒長大了的欣慰。
賽璐和她兩個人輪流比手畫腳了一番,最後不知道達成了什麼協議,賽璐接著對我吹哨:〔我的肋骨好了,坐太久不大開心,去跑跑步,醫生同意的。〕
「醫生說慢慢跑。」艾絲特拉吐槽。
賽璐頭一歪,用第二和第三指做出慢慢走路的動作,吹道:〔我很慢了。〕
「你慢?」艾絲特拉搖搖頭,「那我就是──」她伸出手指原地蠕動,代替她說不出的話。
雖然艾絲特拉庫斯阿拉齊語學得很爛,也聽不懂哨語,但她和賽璐卻可以不靠文字溝通,一個靠破碎的口說搭配誇張的肢體,一個靠對方只聽得懂語氣的哨聲輔以動作和手勢。能在這樣的狀態下聊起來,說真的我不知道該佩服艾絲特拉還是賽璐。
「欸,你這次也是明天一早出發?」
我應了聲,「這次航行時間比較長,至少得兩個月才回得來。」
「喔,到時候我只能自己幫賽璐慶祝出院了。」艾絲特拉搖搖頭,露出一副遺憾的表情,「你喝醉的時候那麼好玩,我還很期待讓賽璐看看呢。」
「骨折才剛好,喝什麼酒?」我換成庫斯阿拉齊語對賽璐說:「雖然她很擅長解決麻煩,但她本身也是個大麻煩,你想拒絕她就拒絕。」
賽璐搖搖頭,露出一點淺笑,〔明天幾點?〕
「五點半。」查覺到他的意圖,我接著說:「不用來送行,真的,你就好好養病吧。」
「送行?」捕捉到關鍵字的艾絲特拉說:「沃蘭特最怕別人為他送行了,因為他會哭。」
「艾絲特拉……」
「你以為我沒發現,但我眼睛可尖了!」她一臉得意,「明明淚腺發達得要命又喜歡憋著,要我說斥侯部的人就是太少哭壓力才會這麼大,我應該建議你們老大讓你們定期舉辦互助大會,大家好好一起哭一場,這樣比起出了問題才找心理醫師要好多了。」
「每個探索員都會定期接受──」
「精神健康檢查,布拉布拉布拉,你們這些人在檢查的時候哪會說實話。」艾絲特拉搖搖頭,「這時候就是要一群人聚在一起,讓最會哭的人──也就是你──先哭出來,營造出讓人安心的氛圍,這樣其他人就會跟著哭了。哎,我愈說愈覺得這個主意太好了,你說維努爾會不會幫我把這個主意轉告給你們老大知道?我應該去找找這方面的研究,啊,搞不好賽璐的引導員會願意幫我背書,改天我來和她聊聊……」
維努爾肯定愛死這主意了,還會催促普拉西多作為大家長也要以身作則,親自參加互助大會,光是想到就讓我打了個寒顫。
艾絲特拉下意識切換回通用語吐出長篇大論時,賽璐好奇的眼神便在她和我之間移動,也不知道他聽懂了多少。我無奈地對他搖搖頭,指了指艾絲特拉之後比了個愛說話的手勢。賽璐嘴角微勾,用輕快的哨聲說:〔她說的有道理。〕
我用手指比了個叉,他回:〔你真的會哭嗎?〕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想法這種東西一旦出現在腦海裡就不會消失,明天不是會不會有人來送行的問題,而是會有幾個人過來的問題。
〔沃蘭特。〕賽璐吹,〔明天見。〕
我投降地對他擺擺手,丟臉就丟臉吧。
*
「即將抵達克拉維斯星,請探索員紅鼻子沃蘭特準備降落。」
「利托,你給我把對我的稱呼改回來。」
「資料存取失敗,請稍後重試。」
「利托──」
「開始降落程序,請紅鼻子沃蘭特回到座位,以免發生危險。」
「等我回去就把你塞進你最討厭的身體,不到下一次任務不放你出來。」
「請紅鼻子沃蘭特繫上安全帶。」
探索船開始減速,黃色小鴨緩緩落在操縱面板上,烏溜溜的眼睛正對著我。其實我沒有見過亮黃色的鴨子,也許是因為這樣明亮的顏色在野外難以生存,我在不同星球見過的類似物種都是斑駁的黃色與褐色羽毛相間,基地裡也沒有在養保育需求之外的動物,不過商團的人好像透過選擇性育種培養出了全身亮黃的小鴨,聽說在古地球愛好者之間可以賣到很好的價錢。
「降落程序結束,探索車已啟動,請探索員紅鼻子沃蘭特至貨艙上車。」
「你夠了。」
視線所及依舊是沒有生命的荒野,探索車的儀表板告訴我現在室外溫度是攝氏 39 度,對人類來說有點高,但並非無法承受。往基地的東方看,武裝部大上許多的戰艦沐浴在永晝的恆星光下,隱匿用的光學塗層隨著觀察點的移動產生波紋,船艦頂上顯眼的大砲並非實際上主要的武器,而是嚇阻作用居多,同時也可以在實戰中吸引砲火。
照理說他們應該等我到了基地再一起聽取杜克斯博士的報告,但我很懷疑他們會願意等我多久,武裝部和斥侯部一向不對盤,雖然在大目標上基本一致,行事風格卻大相逕庭。
位於星球北極的科學基地比起象牙塔更像是鋼鐵堡壘,整個建築被銅牆鐵壁包覆著,大門口的檢查站設有一整排自動砲台,足夠用來抵禦一個軍隊的入侵。我在檢查站停下,讓感測器確認我和利托的身分,厚重的金屬門轟然開啟,讓出能讓一輛車通過的空間。
「這地方壓迫感也太強了。」我低聲呢喃,「久了之後會精神耗弱吧。」
利托仿生穿山甲的身體爬到我的坐椅上,「這種反射性合金耐高溫,能夠在恆星光直射時防止基地過度加熱,基地外部實用性考量勝過美感考量。」
「美感也是實用性的一部份,利托。」我摸摸它的肚子,被他甩了一尾巴,「人的身體沒有美也活得下去,但心靈卻會萎縮。」
利托歪著頭,配上它懸在身前的短腳和彎曲的背,看起來不只有一點可愛。
「你在垃圾星活了十年,沃蘭特。」
「嗯,但就連被宇宙遺忘的角落也有她美麗的地方。」
「我不明白。」
我把手搭在它背上,「沒關係,我有時候也不是很能理解自己。」
金屬牆,綿延不斷的金屬牆,我依照燈光的指示開到基地的停車場,三名穿著武裝部護甲的人類走上前,為首的是個看起來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女人,紅色的頭髮修得很短,半張臉覆蓋著疤痕組織──在這個醫療發達的年代這不僅代表她當初受了嚴重的傷,也代表她沒有消除傷疤的意願──她身後兩名人類男性手中拿著電離子武器,手指搭在扳機護弓上。
在基地裡待過一段時間的居民不一定能在路上認出探索員,但大部分都能認出武裝部的人。他們就連走路和站立的姿勢都不一般,看起來比實際身形要高大,像是體內蘊藏著不同於常人的力量。
「斥侯部的沃蘭特。」為首的女人在我下車之後說:「我是費妲.弗洛斯,鳶尾花小隊的隊長,我身後這兩位是狙擊手兼工程師歐庫勒斯,」她指著個頭高挑修長的那個,之後比了比身材較矮但十分健壯的男人,「還有醫護兵普格諾。」
費妲和歐庫勒斯都是來自地球古語的名字,但普格諾是米立斯托語,我暫時還不知道這個發現有沒有意義,只是先把這個資訊收在腦中。
「你們好。」我點頭向他們致意,目前看來費妲還算容易相處,至少她還沒有表現出我的存在很礙事的樣子,「沃蘭特.多姆,這是我的仿生機械夥伴 BR2-LTO,希望接下來幾天一切順利。你們和團隊領導人談過了嗎?」
費妲搖搖頭,說:「我們在等你到場,如果你沒有什麼其他要務,請跟我們到實驗室見杜克斯博士。」
我沒有把自己的意外表現出來。
基地的內部和外部一樣單調,幾乎所有東西都是銀白色的金屬製成的:牆面、門、天花板,冷藍色的燈光讓整個空間看起來幾乎有點刺眼,我們一路走到實驗室都沒有見到黑白光譜之外的顏色,費妲的紅髮因此被襯托得特別引人注目,就像是荒地上一朵孤寂的花。
「杜克斯博士。」費妲在進門之後叫喚,「人到齊了。」
黑髮的女人背對著我們,抬頭盯著螢幕上的數據看。她似乎沒有聽見費妲的聲音,更別說是聽見我們的靠近。
「杜克斯博士。」費妲走上前,拍了拍杜克斯的肩膀,平靜的表情終於被無奈取代,「羅莎。」
「哦!費妲,妳回來了。」杜克斯回過頭,像是被突然出現在實驗室裡的陌生人給嚇了一跳,她下意識退了一步,「啊,是妳說的探索員對吧?是叫──叫……」
「沃蘭特。」我對她說,看她的模樣大概不是在這種時候會握手的人,「您好,杜克斯博士。」
「這是仿生機械?」她在看見利托時眼睛一亮,大步走到我面前查看,「真漂亮,這個型態是地球原生的穿山甲對嗎?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設計?和你這次的任務有什麼關係?」
「這個身形方便鑽進暗處或是管道探查,而且蜷縮起來時沒有明顯的弱點可以攻擊。」我頓了頓,「不過主要是因為可愛。」
杜克斯發出開朗的笑聲,其中蘊含的溫暖和周遭冷冰冰的白色格格不入。費妲嘆口氣,臉上卻掛著些許笑容。
如果這時候我還看不出來她們之間的熟稔,我這雙眼睛就白長了。
「杜克斯博士。」她說:「麻煩說明一下曙光基地這幾週的異狀。」
「啊,對。」杜克斯回到原先的位置,指著螢幕上顯示出的四個區塊,「這是磁場強度,」她的手指跟著她的解說一同移動,「溫度分布、水體分布、大氣層狀態。」
「根據這些不同的參數,我們的星球改造裝置也會跟著自動調整,從我進駐這間基地以來情況一直很順利,直到 82 天前,水裂解催化器突然停止運轉,經過檢查確認催化器本身和感測器都運作正常,問題在於異常發生前,感測器有一瞬間測到大氣中含氧量已經達標,系統因此自動停止催化裂解。」
「過了兩個星期,換成我們的行星外的磁力盾被系統關閉,雖然克拉維斯星現在的磁場能夠抵禦一定的恆星風,但面對強恆星風強度仍舊不夠,如果不是及早補救,所有改造設備和這整個基地都有可能停擺。」
「之後同樣的問題又發生了幾次,出錯頻率愈來愈高,每次都不是因為設備本身有毀損,而是感測因為不知明原因出錯,導致系統控制失當。這幾個月我親自檢查了控制系統好幾次,沒有發現任何漏洞或是病毒的存在,我甚至進行了幾次全系統更新,但都無法解決問題。」
「這些儀器再這樣反覆開關下去,我擔心會造成沒有必要的耗損,所以乾脆切斷了系統的自動調整功能,由我來根據感測器獲取到的資料手動調整。」
她深吸了口氣,轉過頭說:「前天換成基地裡的培植室出了問題,感溫裝置一直送出溫度過低的訊號,導致培植艙溫度不斷上升,最後我們損失了四分之三的培植肉,還有二分之一的食用作物。」
我摸了摸下巴,「所以妳檢查過感測器本身沒有問題,可是從基地外到基地內的感測器都發生了短暫的失靈。」
「沒錯。」
「有沒有可能是人為因素?」費妲問,「內鬼?」
「基地的人不會做這種事。」杜克斯搖搖頭,「而且我確認過從感測器那裡傳來的訊號本身就是錯誤的,中間沒有任何人為干預的跡象。」
「有沒有可能直接對感測器傳送欺騙訊號?」我問。
「很難。」杜克斯眉頭皺了起來,「我們的感測器都是封閉式的,連我都打不開,周遭還有監視和防衛系統的保護。而且感測器不只一個,如果測量結果差異太大,系統會啟用備用感測器進行確認,就算真有人能夠用什麼方法干預感測器,我不知道對方要怎麼破開防禦機制,同時干預十幾個感測器,之後立刻將現場恢復原狀。」
聽起來確實不容易達成,但克拉維斯星對聯盟而言很重要,這時出了無法解釋的問題,不免讓人想到是不是消息洩漏,導致聯盟的敵人出手破壞這次改造計畫。
「麻煩告訴我這些感測器的位置,我帶著利托一個個檢查看看,也許會有什麼發現。」
「我這邊還是想檢查你們的監視錄影紀錄。」費妲說:「包括基地內部和外部每個感測器位置的錄影。」
杜克斯點點頭,「給我五分鐘。」
杜克斯回頭彙整資料時費妲來到我面前,對她的兩個隊員揮揮手。「你出基地的時候帶上歐庫勒斯和普格諾,我會留在這裡看錄影紀錄,有鑑於現在情況還不明朗,麻煩你在太陽下山之前回來。」
「明白。」我看著歐庫勒斯和普格諾走到我身邊,像是之前守在費妲身後那樣站在我後方的兩側。我拍拍利托的前腳,讓它從肚子裡拿出特製的通訊器,一個夾在我耳朵上,一個交給費妲,「如果聯盟發的通訊器失靈了,就改用這個聯絡。」
費妲點點頭,「注意安全。」
我對她比了個 OK,「祝我們好運。」
*
「感測器確實沒有被入侵的跡象?」
「保護外殼沒有發現風沙雨水以外的痕跡,由於外殼不透光、不導電並且具聲音阻斷功能,已排除目前已知的感測訊號干預手段。」
「目前未知的干預手段呢?」
利托安靜了半秒,「請探索員紅鼻子沃蘭特少問沒有意義的問題。」
「你好兇。」我說:「我認真的。」
我好像聽見了普格諾的笑聲,但我轉過頭時,他的臉上依舊掛著完美的撲克臉。這兩位戰鬥員從頭到尾就沒有說過「暫停」還有「繼續」以外的話,像是存在感太強的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安靜卻無法忽視。
我們先從最初失靈的氧氣感測器檢查起,在曙光基地周圍總共設有十個同類型的感測器,其中四個是備用的冗餘。一個個檢查過後利托得出的結論都相同:沒有入侵的痕跡,排除已知的干預手段。而且就如同杜克斯說的,每個感測器的位置都設有監視與防衛設備,如果不是系統已經將我們幾個的資料錄入白名單,我們只要一靠近就會觸發基地的警報,並且被警告性的攻擊驅趕離開。
內鬼能夠輕易接近感測器而不觸發防衛機制,但即便是基地裡的人也無法撬開感測器外殼而不留下痕跡,已知的干預手段又做不到隔著外殼干預感測器的訊號。
那麼就剩下未知的干預手段了。
「要能夠同時讓散布在方圓三公里內的六個感測器感測到達標的氧濃度,要能夠逃過監視系統的偵測,要能夠不留下痕跡。」我蹲下身觸碰乾燥的地面,「……等等,利托,這下面是不是有東西?」
利托的眼睛閃了閃,「資料傳輸線。」
根據它視線的移動我可以知道這條線路的走向,一路向東,最後直到延伸到曙光基地。
「啊哈,」我對利托指了指地面,「麻煩利托大人動動您尊貴的爪子。」
它低頭看著自己前腳銳利的三根鋼爪,不情不願地開挖。
咻,咻……
我在腦中整理著目前已知的資訊,犯人第一次作案是兩個多月前,最初攻擊目標一直都是基地之外的感測器,目的是要妨礙克拉維斯星的改造。他有很多機會可以對基地的人下手,但一直到兩天前,他才將目標轉移到基地的培養溫室,最主要的原因是杜克斯關閉了改造儀器的自動管控功能。
不過即使是這樣,對方也沒有選擇對基地的人下手。商團會選擇這麼迂迴的作法嗎?按照他們的作風,他們大可以直接把基地給炸了,就算是想要留下基地和設備,他們也應該會直接殺了基地的人,讓他們自己的研究人員接手。
咻──
或者負責這次任務的人還算良心未泯?不願意濫殺無辜,才會想要以非暴力的手段阻礙改造計畫?
咻……
「陪伴模式開啟。沃蘭特,你的漏風聲很讓人分心。」
「你不是人,是利托。」視線邊緣突然察覺到普格諾的消失,我轉頭問歐庫勒斯:「你朋友呢?」
歐庫勒斯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但我可以感覺到如果我不在這裡,他早就笑出來了,「他被你噓到……去附近解決生理需求。」
我掩著嘴咳了聲,「呃,他一個人不會有危險吧?」
「要是有什麼他對付不了的東西,我也對付不了。」
歐庫勒斯的語氣很篤定,像是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雖然我個人對武裝部不算特別了解,但我好歹知道一般來說,醫療兵扮演的是支援輔助的角色。
「普格諾……這個名字是米立斯托語,不是嗎?好像是『手』的意思?」
歐庫勒斯挑起單邊的眉毛,上下打量了我半晌,「是『拳頭』。這是他家裡的私事,如果你們有緣,也許他有天會告訴你。」
我點點頭,沒有再多問。
「沃蘭特。」利托開口,湊到我身邊把爪子上的泥沙全都抹在我褲子上,「線路防護等級為 GPG68,防塵防水,同樣沒有觀察到外力破壞的痕跡。根據感測器連接處的塵土判斷,線路在近期也並未被拔除過。」
我沉吟著在感測器旁蹲下,傳輸線被埋在地表之下約莫半公尺的深度,上頭覆蓋著多年累積起的土塊。我從防護服中拿出手套戴上,先是仔細掃描過接頭的表面,之後小心地抓著傳輸線試圖拔除。
果然沒有那麼簡單。
「拔不掉。」我按開手套上的低功率手電筒,「是需要打開保護殼才能拔掉的類型?」
「是。」利托露出右前腳裡藏著的萬能工具,「是否要直接剪開?」
「能恢復原狀嗎?」
「能。」
我想了想,「你剪吧,看看能不能從傳輸線駭進感測器。」
銳利的刀鋒像是熱刀切奶油一樣切出漂亮的剖面,利托收回右腳,左前腳露出傳輸接頭,精密的機械分解重組為一小截傳輸線,像是接回斷肢時縫合血管那樣,與連接著剩餘線頭的感測器緊密相合。
「感測結果:12%,符合大氣實際氧氣濃度。根據感測器內建的備份資料,過去 82 天內感測氧氣濃度有 11 次突然跳到 20%。」
我皺起眉,「所以你的結論也是感測器本身感測到的結果就是錯誤的,傳輸過程中並沒有遭到改動。」
「是。」
「接頭並未被拔除過……多個感測器同時發出錯誤的訊息……」我轉頭看向曙光基地,「有沒有可能造成感測器錯誤的人還是東西,其實一直都在基地裡?這些傳輸線的終點都在基地,也許我們的犯人是用什麼方法透過這些線路反向駭進了感測器。」
利托收回爪子,動作俐落地將被截斷的傳輸線重新接合在一起,「可能性不是零。」
「走吧。」我看向遠方漸漸沉落的依努亞星,拍去褲腿上的泥沙,方才去小解的普格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和歐庫勒斯站在一塊,「回去看看你們隊長有沒有發現什麼。」
*
有了猜測調查就有了方向,回去之後費妲的發現──或者該說是沒有發現──同樣符合我和利托的理論,感測器周遭並沒有任何可疑活動的跡象。我問了杜克斯傳輸線路的事情,她比在場的誰都要訝異,她在兩年前接替上一任計畫負責人,交接時從未有人和她提過這個古早科技網絡的存在。「也許是在之前行星磁場還不夠強的時候為了應對恆星風設置的,」她猜測,「但我真希望有人告訴我這件事。」
有鑑於犯人很有可能身在基地內部,相關消息限制於我和費妲的小隊間,隔天一早我和利托去確認了每個出過錯的感測器是否都同樣設置有傳輸線,之後回基地和費妲會合,追蹤線路在基地的終點。
「你不認為是內鬼?」費妲問。
「我不認為是傳統意義上的內鬼。」我說:「不過只是我的猜測,沒有什麼實際的根據……這是什麼地方?」
往地下室的路看起來好一陣子沒有清掃,通過倉庫和能源室之後到達的區域更是積著厚厚的灰塵,不知道有多久沒有人來到這裡。頭頂上的燈閃爍著,前方的路沐浴在如同深淵的黑暗中,歐庫勒斯和普格諾同時開啟他們武器上的燈,利托的眼睛也亮了起來。
「曙光基地最開始是地下基地,改造到了一個階段之後才向上蓋出現在主要活動的地方。」費妲超前我幾步,一面走一面警戒可能襲來的威脅,「這裡是當時的研究區。左邊右邊?」
「右邊。」
「舊資料中心。」費妲說,對她的隊員比了個手勢之後按開金屬門,舉著槍就要走進去。
喀。細微的聲響讓我汗毛豎起,我連忙抓住費妲的手臂將她向後拉,金屬門轟然關上,由綠燈轉為無法通行的紅燈。
我拍拍利托的背,它透過我和費妲耳上別著的通訊器說:「裡面有一個洞。」
什麼?我用指尖在它身上打出密文,它接著解釋:「掃描的盲點,半徑一公尺半,位於主控制台之下的空間。」利托停頓了半秒之後補充:「會動,疑似為有機體。」
活著?
「可能性 85%。」
費妲和我對視了一眼,之後對她的兩位隊員打了個手勢,歐庫勒斯和普格諾退到門前的兩側,在廊道中設置了兩道捕捉陷阱。
門。費妲用口型問我,可以開嗎?
我把利托抱起來到操縱面板前,它直接撬開面板,將爪子貼了上去,開啟尾巴的磁力功能把自己固定在牆上。
「我會確保門不會再度關上,請兩位小心。」
轟隆。
這種門麻煩的地方就是每次開關都像是一場小規模地震。
我拿出自己的電擊槍──非致命性的那種──跟在費妲身後進入晦暗的資料室中,約莫一個起居室大的空間裡擺滿了迷宮一般的主機,迷宮的終點則是利托提到的控制台。厚厚一層灰塵讓我們即使放輕了腳步也無法不激起灰白的粉末,在手電筒的光照下如霧氣般飛舞。如果有什麼東西在這裡,它沒有在地面上留下任何的足跡,
嗡。燈光突然閃爍著開啟又關上,像是閃電般稍縱即逝。費妲連呼吸的頻率也沒有變化,繼續踏著穩定的步伐往控制台的方向走。
劈啪。控制台之上的螢幕突然亮起,上頭顯示:「發現非法入侵者,立即啟動排除機制。」我腳步一頓,費妲卻毫不猶豫地走到控制台前,槍口指著下方儲放空間。
幾乎看不見的絲線從鋼板中露出頭,我穩住自己持槍的手。
啪。
整個房間的燈光突然亮起,突然的亮度差異讓人難以睜開眼睛,模糊的視野中只看見一團絲線往我的方向飛過來。
砰!費妲開了槍,那東西突然轉了個方向,沿著牆面迅速往門外逃。
我和費妲緊跟在後頭,線團移動的速度並不算快,但它貼著牆可以直線爬,我和費妲卻得在放滿了主機和資料櫃的空間裡繞著走。費妲嘖了聲,果斷拿出背後火力更強的武器直接在牆上轟出一個洞。
我跟著她一起鑽了出去,瞄準剛逃出門的線團發射電擊槍。
滋滋!線團像是沒有重量一般無聲落在地面上,微微抽搐著,費妲維持著舉槍的姿勢走上前。
「利托?」
「非聯盟紀錄中的智慧生物。」利托爬到我的腳邊,「攻擊可能性:不明。危險程度:不明。」
「這就是我們的犯人?」
「可能性 79%,需要進一步檢測──」
線團突然撲向利托,我連忙展開防護盾擋住帶電的絲線。同時間有什麼東西朝著反方向逃離,撞上了預先設置好的陷阱。
「普格諾!」
健壯的醫護兵立即收網,在三道燈光下,我看見了一張屬於未成年人類的臉,只是從髮色、膚色到眼睛都是純白色的。
「失敗、任務失敗。」他用殘破的通用語說:「對不起、對不起。」
黑色的眼淚在純白的臉上顯得怵目驚心。
*
從很早以前我就不對商團抱任何期待,但到了現在我依舊會因為他們的殘酷而感到驚訝。
一開始不是這樣的──在很久以前,在好幾個世代之前,超光速推進技術被研發出來,各領域最傑出的先驅離開屬於人類的銀河,進入無人踏足過的未知世界,每一天太空中都會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在多少光年以外的星系中找到了人類未來的家──然後一個星球又一個星球,一個星系又一個星系,太空旅行背後的幾個資助團體勢力愈來愈龐大,如更久之前地球上重演過無數次的歷史那樣,以探索為名的掠奪時代到來。
他們是人類的英雄,這是商團和商團統治區域的共識,如果沒有他們,人類到了現在還會被困在小小的地球上,資源早已耗竭,在被恆星吞沒之前化為枯骨。
現在將一個個世界化為墓地的正是這群「英雄」。
我一直都知道商團沒有什麼底線,卻依舊沒有想到他們會做到這種程度。
他沒有名字,只有一個編號,INF002,他的任務就如同我們想的那樣,是破壞克拉維斯星的改造計畫。他的身體由有機與無機體混合組成,能夠與機器相連接,像是利托那樣直接發出電子訊息進行操縱,同時讓幾個感測器失靈對他而言並不困難。
INF「系列」的實驗體並非只有他一個,INF 也並非商團研究中的唯一一個系列。
這只是個開始。
就利托的分析,INF002 屬於有機體的部分為核心,在改造之前很有可能已經是智慧生命。「從他的基因組成來看他原本並非人類。」利托說:「最有可能的解釋為他原本的物種就具有改變外型的能力,而他因為周遭的環境選擇使用人類的外表。」
我不確定它這麼說是不是想讓我安心,但改造其他智慧生命並不比改造人類要好。
這段時間和鳶尾花小隊合作的狀況意外地順利,我都要忘了武裝部和探索部平時意見分歧有多大,尤其是在與商團有關的事宜上。費妲提出她所認為最安全的做法:銷毀實驗體。銷毀,好像 INF002 不過是一台年久失修的電腦。
「他有操縱任何機械的能力,探索員沃蘭特,而且能夠一次操縱多具機械。」費妲說:「即便是現在,在這個禁閉室裡,我們都無法確定他是否可能對我們造成傷害。」
「但也不能就這樣殺了他!」我搖搖頭,「如果他有意傷人,這個基地裡的人根本活不到現在。」
「那麼你是想把他帶回基地?到一個四處都是精密的機械儀器,只要出一點錯誤就可能害死數千數萬人的地方?如果那才是他真正的任務呢?讓富有同情心的探索員帶他回聯盟的大本營,從內部重傷聯盟?還是你要把他留在這裡,給他更多破壞這次改造計畫的機會,讓聯盟過去幾十年的努力毀於一旦?」
「我不是那個意思,但總有別的辦法,我們可以找到安全關押他的方式。他不只是犯人,也是商團的受害者,從他身上我們也能了解更多商團後續的計畫。」
「從死人身上也能得到很多情報。」
「妳……!」
「別低估商團了。」費妲碰了下自己臉上的疤,「他們永遠都有備案,即使是報廢的棋子也可以發揮最大的價值。」她伸出食指指著我的胸口,「他不是你平時的搜救對象,探索員沃蘭特,他是商團的一把槍,隨時都可能在你的掌心爆炸,我不會讓我的同伴冒這種險。」
她的語氣依舊平穩,讓此刻的我像是不理智的那個。
「妳就這麼樂意為了沒有證實的猜測殺人?」
「你就這麼確定他是受害者?」她問,「也許他這時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也許他根本沒有自由意志。」
「如果有一半的機會他是被商團逼迫的──」
「就算他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是商團的狗,我也不會放過他。」她的笑容不達雙眼,原本平靜的語氣多了分鋒利,「何況『被逼迫』在我這裡不是藉口。」
我挫敗地扯著頭髮,「妳在事情發生前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我說服不了妳。」
她聳聳肩,「彼此彼此。」
我不是不能理解她的立場,但這不代表我能接受她的決定。
嚴格來說她的官階並不比我高,可是這次任務性質特殊,科學團隊的安全是首要考量,其次為改造計畫的存續,最後的最後才是潛在商團受害者的救助。這確實不是我平時所做的搜救任務,判斷錯誤可能害死的不只是我自己,還有無辜的夥伴。
我大可以假裝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就這樣讓費妲扮這個黑臉,但我做不到。
「讓我再和他談談。」我說:「給我一個小時。」
費妲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半個小時。」
*
INF002 的精神狀態並不好,先前我們問出他實驗體的身分就耗費了不少時間和心力,之後他陷入了癲狂狀態,像是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經過我和費妲爭執的空檔,他的情緒似乎穩定了些,至少在我問話時,他看起來是聽得懂我的話的。
「INF002,我可以叫你 002 嗎?」
在白色絲線擁抱般的保護下,他整個身體蜷縮在一起,白色的眼珠從眼角隔著牢籠看著我,眼睛眨也不眨,迅速掃過我身後的費妲和兩位隊員,之後瞥了利托一眼,最後回到我身上,雙眼移動的方式十分不自然──人類視線的移動通常和面對的方向是連動的,他這樣看起來比起人類更像是變色龍。
「002?」我又問。
他以幾乎看不見的小幅度點點頭。
「INF 是什麼意思,你可以告訴我嗎?」
他依舊沒有眨眼,手指勾住白色的絲線,纏繞、再鬆開、再纏繞、再鬆開。
「是不是滲透?」我問,「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能夠直接和機器溝通的人。」
他的視線向下落在利托身上,終於開口說了話:「它也可以。」
我把利托抱在懷裡,「它確實可以,不過這是因為它本身也是機器。」
「不只。」他的臉上浮現幾分執拗,「它不只是機器,它有靈魂,我可以感覺到。」
我掩飾住驚訝,「確實,它有靈魂,也有名字。它是我的朋友。」我親暱地拍拍它的頭,「你也有朋友嗎?」
「INF001,但他不在了。」002 一邊說一邊數著手指,「INF003 沒幾天就消失了,INF004 不喜歡我,但我喜歡他。」
「你喜歡他什麼?」
「他的靈魂很亮,我很喜歡。」他的情緒低落下來,「他們不喜歡靈魂亮的 INF,INF004 很快也要消失了。」
自我意識強烈的實驗體先處理掉,符合商團平時的作風。
「你希望 INF004 消失嗎?」
他搖搖頭,眼睛朝著斜上方飄,「可是我失敗了。」
「你這次任務是為了他?」我追問,「他們答應只要你成功了就不會動他,對嗎?」
他突然變了張臉,用成年人的聲音說:「INF002,你想永遠和 INF004 在一起吧,那就好好完成這次任務,證明你的價值。」他又換回原本孩子一樣的面貌,接著說:「永遠在一起?」
「永遠。」
「但 INF004 會答應嗎?他不喜歡我。」
「會的,他會喜歡你的。」
「說好了,你們要讓他喜歡我。」
我抑制住自己的惡寒,看著他狀似天真卻更顯得詭異的一張臉,「要是 INF004 的靈魂變暗了,你還會喜歡他嗎?」
「不會變暗!」他突然激動起來,「不會!」
「他們不是要把他變得喜歡你?你怎麼知道他的靈魂不會因為這樣受傷?」
「不會!他不會!」他的形體有一瞬間變得扭曲,「他不會和他一樣,我不會讓他和他一樣──」
「和誰一樣?」
「INF001!膽小鬼!」
「你說他不在了,他為什麼不在了?」
「他的靈魂死了。」INF002 突然露出笑容,「是他不夠好,INF004 是最好的,他的靈魂不會死。」
「沒有人的靈魂不會死。」
「閉嘴!你閉嘴!」
白色的絲線隨著他憤怒的叫喊炸開,關著他的牢籠一瞬間崩解,歐庫勒斯和普格諾立即啟動預先設置好的束縛陷阱,將 INF002 牢牢困在藍色的網中。
我深吸了口氣,抱著利托退開,手臂收得比平時要緊,但利托沒有抱怨。
「確定了?」費妲問。
確定他不值得救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問,我有什麼資格去評斷誰應該活下去?還不如費妲和其他武裝部的人,他們至少立場堅定,清楚自己內心的優先順序。
「他比我預期的要危險。」我輕聲說。
費妲沒有說什麼。
她和歐庫勒斯決定把 INF002 帶到基地之外處置,遠離重要的機械和要員,普格諾則是留守基地。我為自己鬆了口氣的反應感到羞愧,我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卻慶幸於自己不需要在現場目睹。
好像這樣血就沾不到自己手上。
我抱著利托來到基地少數設有對外窗戶的觀察台,位在居住區之上的閣樓空間,可以看見費妲和歐庫勒斯拖著被層層束縛的 INF002 離開。如果我們把他送到荒星上呢?我想,但那樣結果不也是一樣的嗎?如果商團不去接他,他同樣活不下去;如果商團把他帶回克拉維斯星,下次他用的手段不會這樣溫和;如果商團帶他回到他的實驗室,他不是會被處置掉,就是會被送去禍害下一個目標。
如果理由是對的,最後做的事情卻是錯的呢?我這麼問過賽璐,當時我並沒有答案,現在我也同樣毫無頭緒。
「希望你不會因為這樣誤解費妲。」杜克斯博士走到我身邊,同樣透過觀景窗看出去,「她只是習慣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她說到費妲的名字時聲音很輕柔,後面的音節幾乎消散在空氣中,在西沉的恆星光之下,她褐色的雙眼看上去更像是琥珀色,讓我想到賽璐的眼睛。
「妳們認識很久了?」
杜克斯轉頭一笑,「我們一起長大的,我和我的小玫瑰。」
「妳的名字才是羅莎。」
「她小時候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就把我的送給她了。」杜克斯眼尾擠出淺淺的笑紋,「她以前很可愛喔,是個喜歡抱抱的愛哭鬼,她難過的時候我們會用枕頭疊成壁壘,兩個人一起躲在棉被下說悄悄話。『羅莎,我不想去上課。』『羅莎,為什麼大家都討厭我?』『羅莎,會不會有一天妳也不跟我好了?』」
杜克斯頓了頓,「當然,她現在也還是很可愛的,只是肩上的擔子太重,她愈來愈少哭,也愈來愈少笑了。」
她看向我,表情多了份認真,「她現在也還是心軟,對自己人心軟,即便是剛見面不久的你。對她來說做這種決定從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她選擇當這個壞人,這樣你就有藉口不用怪罪自己。」
我移開視線,「妳生氣了,為她。」
「我不喜歡看到有人心安理得地不承擔做決定的責任,最後卻又心安理得地說她沒血沒淚。」
「這妳倒是可以放心。」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沒有這麼愛自己。」
她點點頭,說:「那就好。」
就和費妲一樣,她顯然也很清楚自己想保護的人是誰。
遠方的黑點停下腳步,從這個距離他們看起來就像是穿行荒漠的幾隻螞蟻,再殘酷的景象只要離得夠遠,都不過是沒有意義的皮影戲。在商團就是這樣的,一層又一層的指揮體系確保下命令的人從不需要正視自己決策帶來的結果,麾下的人每個都有「聽命行事」這個藉口,如果物理上的距離拉不開,也能拉開心理上的距離。
「羅莎帶了重武器。」杜克斯說:「一槍可以轟掉一顆腦袋的那種。」
我嘆口氣,「我以為我們已經說清楚了。」
杜克斯笑得露出牙齒,比起笑卻更像是齜牙威脅的動物。
一槍轟掉一個腦袋,某種程度來說這大概算是仁慈,利托掃描 INF002 時確實在他的頭顱中看見了大腦,但沒有人知道可以變換形體的物種是否也能轉移神經中樞,拉長自己死亡的時間。
「話說回來,你的朋友平時就這麼安靜嗎?」
「嗯?妳說利托?」我把它轉了個身,「任務期間它通常是比較安靜,也不會插嘴我和別人的談話,不過──」
我皺起眉,利托的狀態確實不大正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它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說過話,剛才也沒有跳出來替我反駁,或是透過我耳朵上的通訊器以吐槽的方式安慰我。
「外表沒有損傷,」我抱著它查看,「利托,檢測報告。」
它沒有回應。
「利托?BR2-LTO?」
「沃……放下……」
我擔憂地看著它,「什麼?」
「放……放……」電流的聲響,「我……危險!」
在這時我注意到了,它左前腳的爪子之下附著著一根白色的細線,看起來是如此的無害。
我只來得及和杜克斯拉開距離,利托尖銳的爪子就劃開了我的喉嚨。
別怕。我想對它說。別怕,利托,你不是故意的。
但從我口中吐出的只有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