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16:餌
爆炸。
那是這個世界的人都還不熟悉的概念。不是普通的火,蔓延的速度比森林大火都要迅速,一瞬間就吞沒了整個巢,處在爆炸中心點的人甚至連聲音都無法喊出來就已經失去了形體。即便是稍遠一些的人不是在衝擊下立刻失去意識甚至死亡,就是被奪走了感官,不用多久就同樣離去。更遠一些卻仍在爆炸範圍內的也許是運氣最差的,死亡已經抓住了他們的腳踝,卻又來得不夠快,讓他們在烈火和濃煙的包圍下徒勞地掙扎,直到求生的本能終於投降。
幫忙他一起去打水的安剋斯立刻就要往火海裡跑,雅各把他絆倒在地,把水往自己身上倒之後摀著口鼻闖進濃煙中。噠、噠、噠。舌頭點出的聲音引導他在熟悉又陌生的廊道之間移動,地面上可以看到許多模糊的人影,爆炸發生時幾乎整個部落的人都在巢裡,火勢還在蔓延,他先是找到巢裡的滅火系統,但整個巢的系統都已經癱瘓了。雖然起居室裡還有滅火器,可是現在看起來爆炸的起火點就在起居室附近,這樣的火勢也不是單純的滅火器能控制的。
他只能救一個算一個,傷勢最嚴重的不是第一順位,在這樣不存在水準的醫療條件下,他們很快就會死於感染或其他原因。年輕人恢復的會比年長者要好,女性長期來說生存機率較高,孩童適應能力最好,就算視力在大火中損傷,大腦也會用其他方式補足……
閃過腦中的想法異常卻不陌生,雅各回過神時,自己已經來回跑了好幾趟,眼前已經躺著幾個燒傷程度不等的身體。
「姐姐!」安剋斯喊。
雅各怔愣地把他扛在肩上的歐洛斯慢慢放下來。頭疼,不只是因為缺乏裝備在濃煙中待太久造成的,腦中一片混亂,不應該屬於這個時代的資訊湧進腦海中──「這個時代」這樣的想法本身就很異常。
「雅各?!」
等他再次醒過來,對上的就是一雙雙閃著仇視的眼睛。
*
可疑的人帶來的燉羊肉味道很不可疑。
她說她叫歐洛斯,很尋常的名字,而不像是雅各那樣特殊。我讓她先吃給我看之後才接受她帶來的食物,一開始吃得很小口,確保不是因為毒藥用得少才沒有立刻出現症狀,之後慢慢多吃了點。她在營火的另一端盤腿坐下,面具擺在一邊,微微向下的視線顯然是落在雅各身上,隨著她講述過往的聲音愈來愈低,她搭在膝蓋上的手指掐進了皮肉中。
我把吃到一半的燉羊肉放在一旁,搭在雅各胸口的手跟隨著他的心跳輕輕拍動。
「難怪。」
「難怪?」
難怪那個時候雅各會哭。
不認為眼前的人有知道這件事的必要,我拿出一顆酸蘋果分給她,作為試探性的禮尚往來。她愣了好一會才接過,拿到嘴邊咬了一口。
「為什麼『地火』發生之後就怪雅各一個人?他修那些東西不都是你們部落的人拜託的嗎?『熱器』也是你讓他修的。」
她臉上的疤痕看起來像是蠕動了一下,「因為不想怪自己。」
「為什麼在他身上烙黑夜之神的名字?」
「……因為想送走死亡,但更多的是想把我們記憶中的雅各變成夜晚的使者。」
「他救了你。」
「是。」
「那時候你沒有幫他,剛才你也沒有第一時間阻止你的同伴。」
歐洛斯抬頭對上我的視線,疤痕組織在跳動火光的照耀下更顯猙獰。
「你不明白這些人對夜晚的痛恨和恐懼,埃莫已經是相對理智的一個,否則在我阻止他射出第二箭的時候,被擊中的就會是我。」
雖然我沒有見過地火,但我知道火的溫度,也知道濃煙的氣味和遮蓋光的能力,比水流都要快的地火該是如何駭人,在無法動彈又看不清楚的情況下感受死亡的逼近又該如何令人絕望。這時候如果握住了一雙救命繩一樣的手,怎麼會想著要反咬一口呢?
我不懂,但也許我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而無法理解,只是沒有過同樣的經驗,周遭又圍繞著想法不同的人而已。埃托瑟曾告訴我在移動到現在的遺跡之前,大家對夜晚的恐懼是更加強烈的,幾乎可以說是暴力,人們接二連三生病的時候,甚至有過動手消除源頭的聲音,是在找到了新的庇護所之後,人心才隨著處境而有了變化。
「那麼把雅各送走之後呢?」我輕聲問,「你們難道就沒有遇過死亡了嗎?」
歐洛斯眉頭抽了抽,「怎麼可能?夜晚隨時都可能讓人迷失,夜長季時還得面對寒冷,也有被野獸攻擊的,掉入水裡淹死的,從高處摔下去的,不知緣由生病的,老去的,甚至是莫名其妙就沒了呼吸的。對巢的過度依賴讓我們忘記了生存本來該有多困難,對雅各的依賴也是──因為他總能在黑暗中找到方向,我們都忘記了在夜晚失去火有多危險,甚至連光石都沒有準備。」
「你們曾經依賴他的地方卻在之後變成了控訴他的理由。」
她沒有反駁,咬了一口酸蘋果慢慢咀嚼著, 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整理思緒。過了好一會才再度開口。
「我們曾認為他是白晝之神送來幫助我們的存在,那麼他特殊的名字、顯眼的身高、對黑暗的無懼和獨有的知識都是光的贈與。但在巢奪走這麼多人性命之後,與巢有關的一切都被打上了黑夜的名字,巢落下時的白色軌跡只是夜晚的魚線,帶來的便利更是為了吸引我們靠近而裝上的餌,其中也就包含了雅各。也許正是因為我們大多數人最初就並未把他當作我們這樣的平凡人看待,依賴才會如此輕易轉為恐懼和憎恨。」
她誠實的自我剖白傳進了我的耳朵,但此刻抓住我注意的不是她的反省。
「……巢是從空中落下的?白色軌跡是光嗎?」
歐洛斯點點頭,「那是好幾個季節之前,一道光劃破了天空,巢落在地上,我們在裡面發現了昏迷的雅各,不過他醒來的時候什麼都──」
我已經聽不進去了。天光,他們的巢就是我的天光,雅各就是天光帶來的,來自夜幕的另一端,來自這個世界看不見的角落,或者乾脆來自一個不同的世界。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為什麼明明來自天光,卻還要跟著我尋找天光呢?不,不對,歐洛斯剛剛說……「你說他醒來時什麼都不記得?」
「你在發抖。」歐洛斯說。
「回答我。」我頓了頓,「請回答我。」
「醒來的時候他只記得自己的名字,他說他是從其他部落過來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昏倒了,但謝謝我們收留他。」歐洛斯看了我的手一眼,我這才注意到自己抓著雅各的手臂抓得有多緊,我深吸了口氣,讓自己鬆手。
「我們一開始以為他是因為白晝的任務不能說實話,後來認為那是黑夜的謊言。可是事後回想起來,他好像是真的相信自己說的話,直到……他逃走的時候,他都無法理解我們為什麼怕他。」
但怎麼可能會沒有意識到不對呢?雅各又不是笨蛋,在自己感覺到對巢莫名的熟悉時就該有所懷疑了,從我認識他以來他的言行舉止判斷,他應該也記得很多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知識。
可是他怎麼會願意去想呢?懷疑自己來自巢就等於懷疑自己真如其他人所說,和殺死了他們家人的東西緊密相關。
天光拯救了我,巢卻帶來了死亡,也傷害了雅各。
「上個夜長季時的天……白色軌跡,你們看到了嗎?」
歐洛斯吐了口氣,表情複雜地說:「你要去找第二個巢?我們部落當時活下來的人裡面,有一半都往那個方向去了,不過他們相對來說對雅各沒那麼仇視,尤其是我弟弟,看到雅各大概會直接哭出來。」
「剩下那半到了這裡。」我說。
「我們加入了本來就在遺跡長住的人。」歐洛斯遲疑了一會,「他們本來就對和夜晚有關的一切相當厭惡,似乎和遺跡發現的什麼東西有關,你們最好儘早離開。」
我點點頭,心情冷靜了一些,但還是暫時無法整理好矛盾的情緒。雅各……照他說的,他應該明天白天的時候就會恢復,到時候我們再談談,現在……現在我除了他的心跳,還是暫時不要去想其他的好。
「那你呢?你如果不像他們那樣恨雅各,為什麼要待在這裡?你弟弟都離開了。」
「我有了孩子,我不能再冒險去靠近下一個巢了,而且……」她碰了下自己手上的傷疤,「誰知道呢?也許巢是透過我撒下了餌,我不去,安剋斯反而更安全。」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無論我是否同意她的行動,她和雅各都認為自己是許多人死亡的原因,背負著好多個生命重的罪惡感。
一個就已經重得讓人難以承受。
「我也該回去了。」她起身,把面具帶了回去,「替我和雅各說聲抱歉。」
我沒有留她,看著她繞著路離開森林,直到她消失在光線的邊緣,融化在厚重的黑暗裡。
「快好起來吧,雅各。」我低聲對著懷裡的人說。
也許是時候再交換一次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