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26:好奇

我帶著食物回到記憶庫時雅各依舊坐在原位,像是樹一樣一動也不動,我在門邊看了一會,比起第一次見到十三的慌亂,雅各的反應可以用鎮靜來形容,但那也只是就外在表現來說,記憶裡的內容顯然對他造成了衝擊,讓他得花好一段時間整理思緒。

我在他旁邊坐下,把其中一個夾著肉和蔬菜的扁麵包遞給雅各,兩個都缺了一小角。

「我讓十三先試過了,我也吃了一口。」

雅各慢慢眨了下眼,接過我遞過去的食物。

十三用機器加熱過的麵包吃起來和阿坎索斯常做的不大一樣,形狀更扁,咬下去幾乎不會掉碎屑。肉是十三幾天前捕到的鹿肉,他說是剩下的小腿骨,被他處理成碎肉之後煎成了肉餅。整個過程他都沒有生火,而是用圓柱形的機器打碎再用扁方形的機器加熱,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在烹飪的感覺,成品卻是我熟悉的食物。

「巢裡用的烹飪工具完全不一樣,但吃起來很正常。」我說。

雅各愣了會,「原本……我們吃的不是這樣的食物,而是更有效率的營養劑。」

「聽起來就不大好吃。」我皺了下鼻子,「是用喝的?」

「類似湯,不是完全沒有味道。」雅各像是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吃什麼一樣,看著自己手中的三明治,「用同樣的原料可以列印出不同的口感,但沒有那個必要。」他咬了一口麵包咀嚼著,吞下去之後才說:「不過我好像是做過的,我有點印象。」

「觀察者在出發之前都在天上的巢過了多久?」

「剛才的記憶看起來應該差不多二十年。」

我驚訝地看向他,因為就十三的說法,他們並不是以正常的方式出生的人,我還以為他們是在出發前才被創造出來的,也許一開始就是成年的樣子,但他們卻和一般人類一樣,在誕生之後逐漸長大,被賦予踏上有去無回的旅程的任務。

「在出發前你們就一直在天上的巢等待任務開始?」

雅各想了會,開口對系統指示了一句。周遭立刻暗了下來,在一片漆黑之中,可以聽見舌頭和上顎摩擦發出的聲音。

「為了習慣黑暗的練習。」他說:「個人空間通常都是關著燈的──沒有光源,在房間之外的時間都在上課或是訓練體能,確保我們的適應跟生存能力。」

「雅各之間沒有時間的重疊,至於負責其他文明的觀察者生活區域和我們是分隔開的,也不會有交集。」

我把膝蓋往他的方向靠了過去,「那樣也太孤單了。」

「被鎖在櫃子裡的相機不該有感到孤單的能力。」

「我不知道相機是什麼,但你肯定不是相機。」

他眉尾動了動,「確實不是。」

我們在黑暗中繼續把麵包吃完,雖然我和其他人比起來算是不害怕黑暗的,卻還是很難想像長期待在黑暗中的感覺,尤其是在沒有陪伴的時候。為了避免遙遠的滅亡,真的值得這樣創造只為了一個目的而存在的生命嗎?無法繼續執行任務就沒有存在的價值,最後還要交出自己的記憶,成為集體的一部份延續這個循環。

我讓雅各再放一次集體對於滅亡的記憶,斷斷續續又一閃即逝,只能看到零星的片段──大地在崩解,塌陷緩慢卻又無可避免,整個世界像是曬乾的泥土一樣失去保持形狀的能力,直到消失在虛無之中。之後就連記憶本身都變得斑駁,像是在消逝過程中失去了細節。下一刻,集體就已經身在天上的巢,為了保護架起遮蓋世界的黑幕。

雅各在不知不覺中緊靠著我,一眨也不眨的眼睛泛起不明顯的血絲,

「餌。」

「嗯?」

「來自天外的存在拋出了餌,人類上鉤了,雖然從中獲得了新的技術,卻也因此導致了滅亡。不要讓人類抬頭看,不要讓他們試圖聯繫上其他存在,就當作這個世界只有人類,只有地球。」雅各頓了頓,「這是集體做出的結論。」

我抓抓頭,「也許那只是在意外中留下的東西,不去動就不會有事吧?」

「不可能的。」雅各吐了口氣,「只要天上存在什麼,人就會抬頭看。因為迫降出現在視線所及範圍的巢一定會有人試圖探索,最終導致無法挽回的悲劇。就算是埋藏在水中的登錄艙總有一天也會有被找到,所以必須要有自動分解的功能。無論是否是意外,餌都已經出現在天邊,就算需要找到飛到天上的辦法也要探究那究竟是什麼。」他看向我,「你也是受到好奇心驅使的人,不是嗎?」

我是,我父母也是,許多人都是,只是最後的結果不同。父親找到了延續部落生命的遺跡,母親找到了遺跡許多物品的使用方法,雅各曾經的部落則是找到了一時的庇護所,卻也面臨了突然的死亡。

我不過是找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現在都還無法確信地說這趟旅程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最終會帶來好的影響還是壞的影響。可是我知道無論回到過去多少次,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走上一樣的路。

「如果不好奇,我們現在會在哪呢?」

雅各沒有說話,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因為答案只會讓問題變得更加複雜。

我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行囊,拿出曾經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扁方塊,現在我明白了上頭的指針個別指著什麼,這個時間和空間的羅盤是在遮住天空的布幕暫時揭開時做出來的嗎?還是在布幕再度落下之後,仰賴過去的紀錄製成的?製作者又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雅各,能看看記憶裡夜空變化的樣子嗎?」

他能猜到我想做什麼,對似乎無所不在的系統做出指示,雅各十剛剛到來時看見的星空出現在我們周遭,我轉動著扁方塊的圓盤和旁邊的機關,對齊阿斯提爾和賽利尼的位置,黑白的圓球展露出和夜空中的月亮同樣的形狀,其他幾個指針也指出了五個流浪的阿斯提爾,太陽則是已經落到地平線之下。

夜空隨著時間變化,扁方塊的圓盤和指針也隨著齒輪的轉動調整位置。雅各把微涼的手蓋了上來,繼續跟隨著投影轉動著機關,另一手的手指摸著扁方塊背面刻著字的地方。

「每十九年回到幾乎相同位置的月亮,每兩百二十三個朔望月回到相同相對位置的太陽、月亮和地球,夜幕的修復只花了近五十年的時間,都不到三個周期。」他搖了搖頭,「怎麼會有足夠的數據做出計算用的機器?」他的指尖往下摩娑,呢喃著唸出被我們認為屬於神靈的語言,我沒能完全聽懂,只捕捉到「真實」。

「上面還刻了其他字嗎?」

「很淺,幾乎磨平了。」雅各放輕了聲音替我翻譯:「別聽他們的話低下頭,我們所見的真實不會消失,終有一日,真理將無可辯駁。」

「我找到的時候這個方塊被裝在石頭容器裡埋在地下,蓋子是一大塊夜光石。」我想像著當時的情況,「像是想把它保護起來,又希望能被發現……被不害怕黑暗的人。」

雅各安靜地繼續抬頭看著記憶中的夜空,看起來像是在思考些什麼。我坐在他身邊,腦中迴盪著也許和他同樣的疑問:

現在該怎麼做呢?

有個我害怕他會想到的作法,我不敢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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