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22:真實
「你聽得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嗎?」
雅各搖搖頭,「距離太遠。」
「也好,不然那個人可能也聽得到我們的聲音。」
他看了我摩娑著夜光石的手一眼,「現在你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答案,你有什麼打算?」
「找到了我要的答案?唔,這是一部份吧。」我調整了下項鍊的位置,枕在胸口上的石頭已經幾乎無法再發光,要在完全黑暗的地方仔細看才看得出一點亮度。我把烤好的兔肉遞給他,他熟練地切塊後遞了超過一半回來,我把一隻兔腿放回他碗裡。
他眨眨眼,安靜地咬下一口肉,等咀嚼完吞下之後才再開口,「我以為你尋找天光是為了母親。」
「一開始絕大部分是,之後對我還是很重要,但不是全部的理由。」我一邊咀嚼一邊說:「而且我都認識你了,也看到了關於夜晚真相的一角。雖然額外發生了一些事情,但我還是想弄清楚夜幕都遮蓋住了什麼,在黑暗降臨之後,是不是真的有指引道路的光。」
雅各安靜了一會,「有。」
我笑了出來,「我知道你見過。你有想起更多事情嗎?」
「不是重要的事。」
我看了他一眼,他會意地說:「是練習在黑暗裡行動的記憶。」
我用舌頭點了下上顎,「這個練習?所以是為了確保你來到這裡之後不會迷失於黑暗,特意讓你學的啊,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也會。」
「他,」雅各瞥了遠處的火光一眼,「很高機率記得我本來應該記得的事情,包括和夜幕計畫相關的資訊。」
「早晚都要和他談話的,你的事也是他會最清楚吧?或者我們去第二個天光找答案。」我往海的方向看,但夜色太過濃稠,就連森林的邊緣都看不清楚,更別說是在那之外的海邊和更遠處的海水,「不過藏在水裡要怎麼找?我是會游泳,不過海水和一般的河流跟湖水很不一樣吧?能藏起巢這麼大的東西,一定是水很深的地方。」
「巢應該有水下的交通工具,如果使用生物辨識,臉部辨識和聲紋辨識都會通過……DNA也同樣,指紋會比較麻煩,就算是複製人指紋也不會相同。」他說到後面聲音愈來愈低,顯然不是說給我聽的,我也沒有理解。但我聽懂了最後的重點。
「你看,你們是不一樣的人。」
他眉梢動了動,用指節敲了下我的額頭。我眨眨眼,摸著被他敲過的地方,這樣的舉動出現在其他人身上都很平常,可是雅各不同。他主動碰觸別人的次數本來就屈指可數,更別說是這樣開玩笑一樣的打鬧,我想假裝生氣都做不了,戳著他的膝蓋笑了起來。
他的眉眼也放鬆了些,「清晨的時候在海岸邊看看?也許直覺會帶領我找到什麼。」
「哇,你竟然要依賴直覺。」
他這次拍了我的手背。
隔天一早,我們一邊聽著周遭的動靜,一邊繞著路到了海岸邊的淺水區。無論是看著誰進入水中我大概都會擔心,雅各最讓人害怕的是他仗著自己憋氣時間長,總是潛到我下水都看不清楚的地方,過了好一段時間才會浮出水面。
「好像找到了。」他一邊撥開濕淋淋的頭髮一邊說:「沒有很深,只是用了偽裝色。」
現在他說什麼我都不會覺得奇怪了,揮手讓他帶路。他大概還是擔心,拉著我的手帶我下潛。他第一次指著伸入水中的礁石時我還沒看出來他在指什麼,等靠得更近之後我才看出了幾乎和環境融為一體的圓球,不僅是顏色,連材質看起來都和岩石很相似。
我對他指了上面,他點點頭,我們先浮出了水面。
「要試試你能不能用嗎?」
「也許一啟動他就會發現。」
「那先找他談?」
雅各的答案明顯寫在臉上,我可以感覺到也能理解他的逃避。我正要說些什麼,他就側過頭,突然潛進水中,連多餘的水花都沒有濺起,沒有多久就出現在有些距離的礁石上,對我揮了揮手,讓我不用擔心他。
他的聽力果然還是比我要好很多,是因為他提到的訓練的關係嗎?我往淺水處游動,遠離藏在水中的交通工具,順帶採摘了一些海草。游到海岸邊時安剋斯正準備要下水,我對他招了招手。
「這麼早?」
他嚇了一跳,直接往前落水,我連忙接住他,在他嗆得咳起來時拍拍他的背。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安剋斯真的就像雅各說的一樣,是個讓人放不下心的人,比蝴蝶都容易受到驚動,嚇到時又控制不好自己的身體。
「你能活到現在真是不容易。」我忍不住說。
「……都要謝謝我身邊的人拉我一把,雖然平時嚇到我的也是他們。」安剋斯又咳了聲,終於讓嘶啞的聲音恢復平常,他看了眼漂浮在我們周遭的水草,是我為了接住他放開的。「你也這麼早?」
「有些事情要想,乾脆一邊想一邊找些食物。你也是嗎?」
他似乎被說中了心事,轉頭往樹林的方向看了一眼。「你昨天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雅各……他身上確實沒有應該要有的痕跡,但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問他了嗎?」
安剋斯安靜下來,眉頭擠出扭曲的皺褶。
「你沒有問。」我說。
他別開視線,過了一會才點頭承認。
想想也是,加害人之一要怎麼去問受害者的傷痕呢?所以也不是完全沒有意識到不對,而是見到不記得過去也沒有傷痕的雅各,讓他抱著罪惡感的心不願意去質疑。
為了尋找真相我們早晚都要面對另一個觀察者,但雅各是否想要面對這些人呢?
「你們是怎麼遇到『雅各』的?」我問。
安剋斯掙扎了半晌,看起來像是在逃離和繼續這場對話之間掙扎,好半會才下定決心,指著岸邊說:「別在水裡說這些吧,不然皮都要泡爛了。」
他自然地撿起浮在海面的水草,我們一起游上了岸,隔著一點距離並肩坐下。我的視線從他的臉飄向雅各離開的方向,不知道雅各在做些什麼,今早出發前我已經和他約定好了,所以他應該不至於會自己搭上圓形的交通工具,不過會不會下水研究就不一定了。
「我們……是在往這裡移動的路上遇到雅各的。」安剋斯說:「在還比白天要長一些的夜晚,我們之中有人迷失了方向,還沒有決定是否要出發找人,雅各就帶著他們找到我們的營區。他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情,身上也沒有我們犯錯的紀錄,就像是很多個季節之前那樣,他自然而然地加入我們,也像是那個時候一樣,他依舊什麼都能做得很好,什麼都會主動做好。」
「除了說話說不好。」
安剋斯有點驚訝地笑出聲,搖了搖頭。「也不是說不好,就是……很生硬,但雅各如果像我這樣說話很奇怪吧?」他猶豫了一會,「也許……比我曾經認識的雅各要更生硬了,可是經歷過那樣的事,就算他不記得了,行為舉止有變化也很正常。」他對我拋來遲疑的眼神,「雖然不清楚你是怎麼知道的,但你什麼都知道了吧?」
「倒也不算。」我就不知道雅各是用什麼樣的心情把被烙印的痕跡破壞掉的,也沒聽他說過在意外發生之前,他對部落裡的人到底抱持著什麼樣的情感,「不過你們一開始往這裡來,並不是為了找雅各,而是為了找巢吧?」
「嗯,我們很確定當時巢應該是落在這附近,可是搜索了這麼多日子,我們還是什麼也沒有找到,有些人已經在提我們是否該離開了。」他垂下頭,握在一起的手侷促地動ˊ著,「只是我們也不好回到原來的部落,那裡的人都像是瘋了一樣厭惡他們懷疑和夜晚有關的東西。」
我盯著他的表情看了好一會,「你們和『雅各』好像相處得很好。」
「有什麼相處不好的理由嗎?我們都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安剋斯放輕了聲音說:「當時一定是我們之中的誰動了不該動的東西,我是看著雅各獨自衝進地火──」他停頓下來,慢慢吐了口氣,「總之,我們都欠雅各很多。」
他們抱有愧疚的對象是雅各,可是這些時間和他們相處的卻是與雅各長相相同的人,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選擇呢?也許只有在雅各和這位觀察者開誠佈公地談過之後,才能由他們自己做出決定。
「安剋斯。」
熟悉的聲音說,但我能分出區別。轉過頭,「雅各」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在看見我時停頓了一下,「穹光。」
「啊,雅各。」安剋斯跳著站了起來,小跑步到「雅各」面前,「是不是讓你擔心了?你平時睡得少,我不想叫醒你。」
「雅各」沒有反駁,只是說:「即使是白天,在離開之前都應該和留守的人報備,這是我們共同訂定的規矩。」
「對不起啦,我剛醒來的時候腦袋總是不太清楚,你也不是不知道。」
「雅各」在和我說話時不會為了和我視線持平而彎腰,但會在安剋斯試圖勾住他的肩膀時把肩膀往他的方向傾斜。我的雅各對我而言是再真實不過的獨立個體,這個人卻也是一樣的。
他轉過頭來和我對上視線,問道:「穹光,你還是沒有和同伴在一起,他的狀態怎麼樣?」
雖然他灰色的眼睛看不出什麼情緒,但直覺告訴我他已經知道我的同伴是誰了。
「他很好。你想見他?」
「雅各」點點頭,「我們之間的談話是必須的。」
我同意,但這不是我能為雅各做的決定,所以我只是說:「那得他先答應,到時候我再到你們的營地找你們。」
在安剋斯狐疑的目光下,他對我點了一次頭,接著便領著安剋斯離開。安剋斯揮著手說話時他只是安靜聽著,偶爾點點頭,眼尾卻微微上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