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06：阿斯提爾
一早離開城鎮時，灰雪和阿坎索斯都來送我了，埃托瑟則是假裝路過，把自己隨身用了好幾個季節的獵刀交給我，讓我快去快回。雅各也來了，或者應該說是在場──他不知道怎麼加入了白天巡邏的行列，和我點頭打招呼之後把他做的夜光石提燈拿給我，說是借我的。
說來奇怪，我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在白天活動了。
擔任守夜人的那幾年，我一直都是白天回家睡覺，晚上去守鐘塔，偶爾外出尋人。比起許多人害怕的夜晚，我反倒比較不熟悉白天：不需要羅盤，光是看著地標也能判斷自己在哪裡，當然是更加安全和方便的，但真有些不習慣。
我把提燈掛在腰帶上，雖然現在白天很短，夜晚降臨後夜光石應該至少能發光到第一夜結束，要在西北遺跡附近尋找物資，之後搭建個簡單的營地升火，時間完全足夠。
灰濛濛的天空就和夜晚的黑幕一樣空曠，偶爾會看見鳥群飛過，打擾平靜的天湖。昨天還在下的細雪停了，地面上覆蓋的白色也少了些，冰雪消融的同時感覺反倒更冷了些，得感謝埃托瑟讓人送給我的鹿皮，現在新做好的靴子走起來還有點硬，但很快就會變得合腳了。
路途中我一邊蒐集食物一邊思考著：白天為什麼會比晚上要明亮呢？
「因為佐伊暫時戰勝了迪埃格諾斯」這個答案似乎有哪裡不足夠，若真有白晝善神和黑夜惡神的存在，祂們所掌管的是光明與黑暗，還是僅有籠罩著這個世界的蒼穹呢？若是前者，白天時被光照出的影子也是迪埃格諾斯力量的體現嗎？但為何影子總是伴隨著光出現，而非如晝夜那樣劃分開來呢？若是後者，為什麼大地也會隨著天空的明暗而變化？為什麼火光在夜晚依舊能驅散黑暗？是因為火也是佐伊力量的體現嗎？那麼雪呢？既然雪總是在迪埃格諾斯更強勢的夜長季出現，為什麼反倒能在有光源時讓人更容易看清楚路呢？
要是在其他人面前問出口，埃托瑟肯定會敲我的腦袋，念我整天胡思亂想；灰雪也會皺起鼻子，問我當初單獨迷失在黑夜中時是不是其實失了一半的魂，只是剩下的部分還夠讓我假裝是個正常人。
阿坎索斯雖然不會理解，但應該只會笑笑；雅各也許可以理解，他是個比我要奇怪的傢伙。
吐出的氣息化為白霧，我拉緊圍在肩頸上的布料，吃了點在雪地裡發現的鵝腸草。剛剛還很幸運地在倒下的老樹上發現了一大叢平菇，加上其他食物足夠我吃兩三天了，因為這次我只打算去西北遺跡再往北一些的區域看看就回頭，沒有意外最多花上三個白天，暫時不用擔心食物的問題。
我又加快了些腳步，時間的流逝也彷彿和我一起變快了，等我抵達遺跡，白晝已經開始敗退。
這座遺跡不大，比我們的城鎮要小得多，也看不到鐘塔那樣完整的建築物，不過還有三面牆可以擋風，以及城鎮的人不定期來到這裡時搭建的棚頂能擋雨雪。我解下背在身上的羊皮袋，爬上最為堅固的一面牆，檢查了一下棚頂有沒有哪裡需要修補。
這裡和我上上個日長季來訪的記憶沒有太大的不同，不過其中一面牆又更殘破了一點，看起來應該是被風給刮傷了。我現在看還是覺得很神奇，這麼大的石頭到底是怎麼搬動跟組合起來的呢？就像靈性語言是神的使徒留下的語言，大家也都說遺跡是那些使徒在死前留下的造物。如果真是這樣，佐伊的使徒體型該有多大呢？至少也要有兩三個雅各高吧？
檢查完棚頂，我小心地爬回地面，在附近找了相對乾燥的木頭，帶回棚頂下升火。這個時候天已經差不多黑了，我掛在腰上的夜光石提燈散發著微光，讓我至少能繼續看清楚自己的手，這樣升火比在黑暗中摸索要簡單不少，回去我得記得感謝雅各才行。
劈啪。木頭被點燃，我盤腿坐下，把幾顆堅果擺在火堆邊緣烤，平菇則是剝了一塊下來，用埃托瑟借我的刀削了幾個木籤串起來。
若是一整隊人出去尋找食物，這個時候大家會圍繞著火堆坐著，一邊分享食物一邊分享故事，即便是太過疲憊的日子或是失去同伴之後的夜晚，也至少會分享體溫。其實灰雪和阿坎索斯都勸過我，就算我還無法完全信任雅各，也答應他一起出行吧，至少比一個人要好，沒有人陪著填補空白和寂靜，甚至沒有人幫忙在夜晚守著火，確保掠食性動物不會靠近。但我還是擔心──最大的憂慮倒不是雅各會為了什麼而背棄我，而是在和他一同出行之後，回程卻只剩我一個人。
我不怕尋找不到已經迷失的生命，也不怕自己再也回不去，但我怕成為誰迷失的原因，那樣的重量只有一個就足夠壓垮人了。
吃完烤好的食物，我靠著石牆閉上眼睛，淺淺地睡了一會。
醒來之後確認營火沒有熄滅，之後再繼續休息。第二次睜開眼時，夜光石提燈已經暗下來了，差不多是第二夜了吧。
然後我第三次睜開眼睛，正好遠遠看見一對映照著微弱火光的眼睛，是一頭狼……從體型看起來，應該餓了有一會，而且沒看到其他同伴，是被拋下了嗎？
我多加了點柴火讓營火再次旺盛起來，那頭狼很快便掉頭跑走了。
狼也是另一個讓我好奇的存在，牠們究竟是屬於白天還是黑夜的動物呢？明明在白天鮮少出現，在很暗的傍晚和清晨時似乎能看得比人要清楚許多，眼睛還會微微發光，但到了真正的夜晚，牠們在純黑的空間中卻似乎和我們同樣茫然，我就曾目睹過狼在黑夜裡從高處摔下死亡的模樣。接下來好一會我都能聽見遠處傳來哀鳴般的的狼嚎，但我面前的屍體已經無法回應了。
不知道牠的靈魂最終會歸於誰，雖然當時我按照埋葬同伴的習俗用夜光石為牠祈禱，希望黑暗在牠死後不會繼續困住牠，不過也不知道人類的語言對狼有多少用處，狼又到底更希望回歸夜晚還是白晝。
從回憶滑入淺眠，醒來時天色已經微亮。我從火堆中挑出黑紅的木頭，用苔癬包起來之後裝在樹皮裡，帶著離開了這處遺跡。
今天依舊沒有下雪，更多的顏色在冰雪融化後露了出來，現在我就沒有太明確的目的地了，如果找到適合紮營的地方，我就在那裡紮營，如果找不到，我就回到西北遺跡過夜，之後回程。這趟出來能有收穫當然很好，但我不心急。
走了好一會，在天空完全亮起來的時候，我發現了看上去很熟悉的矮牆，似乎是斷斷續續地圍出了路，順著看過去，沒有看到完整的建築，只有石頭堆砌起的高台，大概有三個我高，一半已經塌陷成一攤碎石，如果原先有階梯或是繩索，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這也是哪個遺跡嗎？或者是西北遺跡的一部份呢？我先繞著高台查看了一會，除了石塊和木頭腐爛的痕跡之外沒有發現什麼，當然也不排除有東西被雪埋住的可能，但在雪完全融化之前漫無章法地挖只是浪費體力而已。
上頭呢？因為建造高台的石頭並不是完全平整的，徒手爬上去不會太困難。我先把帶來的火重新升起來，行囊也擺在一邊，小心地爬了上去。
發現什麼也沒有的時候我失望了一會，不過也不怎麼意外，這個區域不時就會看見這種不完整的遺跡，有用途的東西都已經遺失在過去，只剩下空殼和骨架，城鎮所在的遺跡是少數的例外。
回到地面上，我四處張望了一會，決定以這個營地為中心在附近看看。
夜晚即將來臨時我回到營火旁，用刀在樹皮上刻下周遭的地圖。往西一些的區域有一片大麥，等日長季到來後大概就能採集了，附近也有不少野菜生長的地方，還有一些會結果的樹，不過果實都已經被鳥啄食完，我只找到了一些玫瑰果。
不是毫無收穫，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我調整了下黑紅的木頭，正要往裡頭加一塊助燃用的松木，不過在明火重新燒起來之前，我突然從眼角發現一點微光。
白天時太亮了都沒有發現，高台旁大約十步的距離原來有夜光石，因為雪融了而露出頭。光很微弱，不久之後就會完全暗下來了，我正好在那之前發現了它。
我拿著提燈靠近，把表面上其他雪撥開，露出下方的夜光石。那是我見過最大的夜光石了，比雅各當時帶回來的都要更大，約莫有我四個手的大小，是長方形的，看起來是什麼東西的蓋子。
我把周遭的冰雪和土地都挖開，把夜光石移到一邊，下方是一般石頭製成的容器，裡頭裝著一個奇怪的扁方塊。
這裡太暗了看不清楚，我把方塊小心地拿出來，走到營地邊在火光下查看。好像是用木頭和銅做成的，方塊上有幾個可以轉動的指針，雖然我認得出靈性語言的文字，不過這些詞都很陌生，還有一些奇怪的符號。不知道埃托瑟認不認識，我得帶回去給她看才行。
拿起來翻到另一面時，我驚訝地抽了口氣。
除了幾個數字大多是我看不懂的詞語，但其中一個詞我在成年禮時才剛聽到過：
阿斯提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