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之歌(上):Bird Song

「利托,你確定這裡真的有倖存的原住民?」

「偵測結果錯誤機率低於 0.1%,請繼續搜救任務。」

「你這說話方式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探索模式運行中,無法切換至陪伴模式。」

「別想騙我,BR2-LTO,你只是不想換。」

搭在我肩上的仿生機械沒有回覆我,單隻眼睛的探照燈在籠罩整個星球的霧霾中開闢出一條明路。因為任務性質利托這次用的是鳥類的外表,頭部微微豎起的金屬片就像是翹起的羽毛,我曾經手賤摸過幾次,指腹上因此添了幾道傷口。

雖然利托的核心程式明定不可以傷害人類,但它總是很擅長鑽邏輯漏洞。

這次的任務目標庫斯阿拉齊位於維塔星系中的帕斯星,是星系中唯一發展出原生智慧文明的行星,在星際商團強硬的殖民開發之下,帕斯星的原生文明迅速凋零,最後僅存的庫斯阿拉齊人也在一通用星際年前因為商團激進的擴張手段而滅族。守護聯盟收到消息時已經晚了,整個星球上只剩下自動化開採的工廠和機械。但在一個月前,探測儀在原本庫斯阿拉齊所在的位置探測到智慧生物活動的痕跡,我的假期因而提前終結,被派來進行緊急搜救任務。

不過真正進行搜索的其實是利托,我只是它最喜歡的維修工(雖然它不會承認),還有如果真的找到了倖存者,低科技的我看起來比較沒有威脅性。

「三點鐘方向五百公尺處發現類人形生物。」

「說了要叫他們原生族群,類人形生物多難聽啊。」

「四百五十公尺、四百公尺──」

「等等,這是往我的方向來的?」

「三百五十公尺──目標加速中,攻擊可能性 60%。冷兵器發現,攻擊可能性 70%──」

「咳咳,庫斯阿拉齊的朋友,你好,」我一面用急就章學會的幾句庫斯阿拉齊語說,一面抬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勢,「我是守護聯盟的探索員,沃蘭特.多姆。」

探索員初次接觸 SOP:高舉雙手顯示自己沒有敵意、出聲表示自己沒有敵意、必要時脫下保護面罩強調自己沒有敵意,只有在攻擊可能性達到 90% 時允許使用主動防衛裝備,只有被攻擊後允許使用非致命性武器制伏對方。

雖然立意良好,但我和其他奉公守法的探索員能活到現在真的不容易。

「目標動作停止,攻擊可能性 50%。」

絕大多數的樹木已經乾枯,但瀰漫的塵霧中能見度依舊很差,我只能隱約看見遠方高挑的身影。我試探性地跨出一步,那道身影突然壓下身體,舉起手中的長棍。

咻──

一聲婉轉的口哨,上揚的尾音像是在詢問什麼。

「呃,我是……朋友。」聯盟關於庫斯阿拉齊語的資料並不完全,只有語音沒有文字,語音庫中的例句又都是簡單的例子,何況臨危受命我能記住幾句話就不錯了,更別說是對語法的理解。「這裡,不好。」我指著腳下,之後指著遠方的廠區,「敵人危險,和我離開。」

又一聲口哨,我開始擔心聯盟的情報處是不是漏掉了什麼重要的訊息。

「帕斯──」未來式怎麼造句?很快怎麼說?我放棄回想本來就沒看進腦袋裡的內容,說:「幾個明天,危險。」

嗶嗶!

聽見利托的警示聲,我反射性將右腳向後踏,抬起防護布料包裹的左臂格擋突如其來的攻擊。對方的武器被擊飛出去,力道比預期中要弱,然後比預期中要重的身影把我壓倒在地,一隻手臂壓在我的脖子上。

我的攻擊者臉上戴著土法煉鋼的防毒面具,破爛的衣物染上了深紅色的血。

「利托,別。」我艱困地開口阻止從嘴部亮出電擊槍的仿生鳥,推開壓迫著氣管的手臂,「你受傷了,我可以幫忙。」

面具之後發出微弱的一聲口哨,我猶豫了一瞬,試圖模仿他,結果只發出漏風的聲音。

有點丟臉,但壓在我身上的人身形一晃便倒在我身上,也不知道是因為真的放鬆了下來,還是單純因為虛弱而昏了過去。

「利托,把車叫過來。」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把失去意識的庫斯阿拉齊人抱在腿上,檢查他的傷勢:大部分的血都是從腰側迸裂開的傷口流出來的,除此之外都是細小的擦傷以及瘀青,沒有骨折或內出血的跡象。傷勢不算嚴重,但受到嚴重汙染的空氣對身體造成的傷害就很難說了,他會昏倒除了失血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帕斯星原本的大氣構成和地球差不多,雖然汙染嚴重,但短時間對人體沒有妨礙。我脫下自己臉上的氧氣罩,摘下他的防毒面具。

然後就對上了一張異於人類,但過分好看的臉。

「陪伴模式開啟。」利托說:「人命關天也能發花癡,你還是人嗎,沃蘭特?」

我為懷裡的人戴上氧氣罩,斜了利托一眼,「這種時候你就願意開陪伴模式了?」

「陪伴模式關閉,探索車預計到達時間:3 分鐘後。」

我對它比了個中指。

*

帕斯人的身體構造和人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過骨盆更寬了一些,腿部的型態更接近山羊後腿,膝蓋微微向前呈一百五十度左右的夾角,小腿之下包覆著大片的鱗甲,比人類要長的腳掌連接著分成兩瓣的硬蹄,站立時只有腳趾觸地。他的雙眼比一般人類要大了點,眼距也較寬,鼻樑至額頭之間呈現平直的線條,尖尖的長耳朵在此刻微微下垂。

清洗過後我才發現他的頭髮原來是銀白色的,白色的睫毛看起來像是霜雪一樣脆弱,和他深麥色的皮膚呈現強烈的對比。

「利托,他恢復得怎麼樣?」

「外傷已癒合,血氧濃度逐漸升高,意識隨時可能恢復,建議以鐐銬限制動作避免受到攻擊。」

「不行,這樣只會讓他更緊張。」我坐在探索車內的床邊翻閱關於庫斯阿拉齊的資料,沒有寫到關於哨聲的內容,但「庫斯」和「阿拉齊」在當地語言中分別是「飛鳥」和「土地」的意思,結合剛才這位倖存者的行為,可以推斷哨聲應該是一種溝通的手段,就如同鳥類會透過鳴叫來警示和求偶。

「利托,是否能解析剛才兩段哨聲的意思?」

「樣本數不足以進行分析。」利托停在書架上,一雙翅膀收合在身側,「陪伴模式開啟。你剛才那可悲的漏風聲又是什麼意思?『求求你饒我一命』?」

「也許是『做愛不作戰』,也許他在我結實的胸膛上找到了安全感。」

「嘔。」

「你這樣對每天替你上油保養的人對嗎?」

「你這樣對讓你安然活到現在的機器是應該的。」利托單隻眼睛周遭的金屬片動了動,「不然你早就死了或瘋了。」

我對它拋了個飛吻,「就知道你是愛我的,利托。」

「嘔。」

這時躺在床上的庫斯阿拉齊人突然坐起身,反射性摸了下自己的臉,在意識到自己沒有戴著面具時驚慌地摀住口鼻,跳下床警戒地看著我,視線掃過空間不算大的探索車。

咻──他發出一聲哨聲,耳朵貼著頭顱豎起,只有四根手指的手一把抓住床邊的手電筒對著我,結果不小心按到開關,突然的亮光讓他嚇得鬆開手。

我一把接住就要落在地上的手電筒,對著他遞了出去,「我不會傷害你。」

他像是貓一樣幾乎看不見眼白的琥珀色雙眼死死盯著我看,一邊接過手電筒一邊碰了下自己受傷的腰側,在感覺到已經結痂的皮膚時微微一怔,耳朵跟著動了動。

然後他試著開關了手電筒幾次,在明白用途後放回床邊的架上,耳尖隨著警戒程度的下降放鬆下來。

「我是沃蘭特,朋友。」我對他露出安撫的笑容,「聽得懂嗎?」

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哨聲。

「對?」

同樣短促的哨聲。

「你只是不能說話。」

他按著自己的喉嚨,搖搖頭之後做了個說話的手勢──至少在我看起來是這個意思──聽得見,也聽得懂庫斯阿拉齊語,應該是聲帶受過傷或是先天問題才會發不出聲音。

「口哨也是你們一族的語言?」

肯定的哨聲,之後他的神情黯淡起來,耳朵也跟著垂下,一邊吹出下起伏了幾次的長哨,一邊指著自己。

雖然聽不懂他說了什麼,但不難猜到他的意思:現在沒有庫斯阿拉齊族,只有他一個人。

過去的經驗足夠讓我認清自己這時說什麼都沒用,我打開儲藏櫃,撈出玉米餅和冷凍乾燥的燉牛肉,在庫斯阿拉齊人緊張又好奇的眼神下加熱水泡開。「晚餐。」我踢開收合在牆邊的桌子,把碗放在桌面上,先是兩樣食物都各吃了一口,向他證明沒有問題,之後對他比了個請的手勢,「你的。」

他的視線在我和燉牛肉之間擺盪,最後在桌子前跪坐下來,拿起碗嗅了嗅才撕開一片玉米餅,沾了點燉牛肉的醬送進口中,從他鼻樑和眉間擠出的皺褶能看出他對口味不是很滿意,手和嘴卻沒有停下來,顯然是餓壞了。

我又替他倒了杯溫水,同樣先喝了一口才擺在他面前,他微微張嘴,舌頭在口中呈現 W 的形狀,發出兩個頓點的哨聲。

「謝謝?」我問。他短哨表達肯定。

在他吃東西的同時我把利托抱下來,這傢伙愛面子,任務之外如果哪裡有髒汙或是破損的地方就不願意露面,為了避免回基地時還得和它玩捉迷藏,我幾乎每天都會替它保養身體,只有在這種時候它脾氣最好,不會因為我摸了它的頭啄我。

庫斯阿拉齊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把利托放在桌上擦拭它的翅膀,解釋道:「這是利托,是……鳥。」

就庫斯阿拉齊的科技水準,他們的語言不大可能有機器人這個字,就算有類似的概念我也不會知道。但一開口我就後悔了,果不其然,利托聽見時立刻啄了我的掌心,「鳥?!你說我是一隻鳥?!」

庫斯阿拉齊人用驚異的眼神看著利托,從桌邊退開時還不忘帶著他的燉牛肉。

「有客人在呢,利托。」我用通用語說:「麻煩你大人有大量,別讓我在客人面前出醜。」

利托撇過頭,拍拍金屬翅膀飛到床頭的書架上,只丟下一句:「陪伴模式關閉。」

嘖,還是生氣了。

我們尖耳朵的客人捧著碗回到桌邊,回頭看了利托好幾眼。我對他搖搖頭,說:「不管他。你的名字?」

他又看了利托一眼,之後吹出一段悅耳的哨聲,我試圖重複時卻再度發出漏風的聲音。

他一愣,手指沾著燉牛肉的醬,在玉米餅上寫下和他哨聲一樣飛揚的字跡。我嘆口氣,情報部不知道怎麼做事的,哨聲和書寫語言的資訊都沒有蒐集到,「對不起,我看不懂。」

他訝異地眨眨眼睛,耳朵也跟著抖了抖,思考了一會之後先是指了指利托,之後吹出一段悅耳的旋律。意識到他是在解釋自己的名字,我連忙拿起平板點進帕斯星的資料索引,找到不同的鳥類之後放在桌上讓對方指認。

螢幕上的畫面讓他驚奇地睜大眼,但他沒有恍然太久,指著庫斯阿拉齊原生的一種鳥類,商團稱之為「虹鳴鳥」,因為艷麗的羽毛和多樣悅耳的吟唱聲受到上流階級的喜愛,在庫斯阿拉齊語中的名字是「賽璐」,意思是詩人。

「賽璐?」

一聲下沉的短音肯定,名為賽璐的庫斯阿拉齊人用哨語重複了自己的名字,之後指著我吹了段不同的音調。

「這是我?沃蘭特?」

是,他回答。

我在平板上用樂譜把我和他的名字紀錄下來,雖然讓我用口哨吹我還是做不到,但聽是能聽懂的。

等賽璐吃完晚餐,我一邊查聯盟不完整的辭典,一邊用破爛的庫斯阿拉齊語向賽璐解釋這個星球的現狀,還有我們接下來的計畫。賽璐在聽見帕斯星的現況時瞳孔豎成了一直線,口中吹出一段頓點明顯的哨音,手指焦躁地敲著桌子。當我說我們得趁著商團不注意離開時,他不甘願地抿起唇,但沒有表現出反對的意思。

「明天早上會到我藏……船的位置。」我說:「直接離開。」

看見他困惑的表情,我揮手打開生活區和駕駛座之間的隔板,鑽到駕駛座啟動探索車,擋風玻璃上立刻亮起指路的箭頭。

「就在那個方向,到了你就知道了。」我對他笑笑,「好好休息。」

一路上沒有什麼波折,自動導航順利地帶著我們到太空船藏匿的地方。賽璐一開始還在硬撐,但逃難求生的日子顯然讓他身心俱疲,儘管他看上去還是沒什麼安全感,比我都要高一個頭的身子縮成一塊,好歹還是睡著了。

喀,利托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了駕駛座之間的扶手箱,抬著高傲的頭看向窗外。遠方的天空漸漸染上橘紅色,地面的起伏凹凸在低角度光源的照射下顯得特別明顯。這裡曾是帕斯星草木最繁茂的區域,現在卻只剩下稀疏的老樹苟延殘喘,被汙染的荒土容不下原生的複雜生命,很快就只會剩下微生物和單細胞動物,以及少數能夠適應這樣極端環境的例外。

當然,例外有一天會成為通則,帕斯星會被不同的物種主宰,到時候商團也許會再一次毀滅新的生態系,或者早已失去興趣離開。這個星系中有約莫一兆顆行星,即便商團擴展得再快,仍舊有大把未殖民的星球能夠揮霍。他們也沒有笨到去碰科技發展同等或更加先進的文明,最終遭殃的總是像帕斯星這樣的地方。

不過是一顆星球,我曾無數次從商團的人口中聽到這句話。

對於家園被侵占或毀滅的人而言,那是他們的世界。

「過去七天睡眠總時數:22 小時,路程危險指數:2,建議探索員休息,由更先進不會出錯的機器夥伴守夜。」

我低下頭,對上利托黑色的獨眼,「不生氣了?」

「大機器有大量。」

最大肚的仿生機器人跳到我的大腿上,說真的有點重,不過真實的重量讓人很安心。

「一個半小時之後把我叫醒。」我調整椅背躺了下來,「謝了,利托。」

金屬翅膀輕拍我伸出的拳頭,我閉上眼睛,允許自己休息一會。

*

利托把我叫醒時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的事,維持著隱匿模式的探索船緩緩開啟艙門,讓探索車順著斜坡直接開進貨艙。「你又來了,利托。」我不怎麼認真地抱怨它的自作主張,打了個呵欠,「我們的貴客怎麼樣了?」

利托還沒回答,我就聽見了代表「沃蘭特」的哨聲,賽璐捧著一碗玉米粥遞到我面前,銀白色的頭髮四處亂翹,像是得了白化症的海刺球。

「啊,謝謝。」我就著碗直接喝了口,看著賽璐坐回副駕駛座,修長的手指輕撫利托的頭。我皺起眉,低聲以通用語詢問利托:「你脾氣什麼時候這麼好了,這樣乖乖讓他摸頭。」

「他需要安撫。」利托說:「你如果願意可以接替我的工作,不過他不一定樂意。」

「為什麼不樂意?我的頭摸起來舒服多了。」

「頭髮又短又硬哪裡舒服。」

我掩著嘴抽氣,「那是要又長又硬嗎?」

利托嚴格來說沒有眼睛,但我可以感覺到它的死亡瞪視。

笨重的艙門緩緩關上,貨艙的燈光一排排亮了起來,探索車在停止前進之後原地展開,駕駛座那側的車身像是摺紙一樣收攏到底座之下。賽璐一把將利托抱進懷裡,緊張地四處張望。

「到了。」我跳下駕駛座,把座椅也收到車子的底盤中,對賽璐揮揮手,「我帶你去……總之跟我來吧。」

探索員個人配發的太空船不大,除了後方使用最多空間的車庫兼貨艙之外,中間的生活區只有兩間不比單人監獄大多少的起居室,一間健身房,還有一間配備陽春的醫務室,最後就是位於前方的艦橋。這種探索船主要用在勘查任務以及小型搜救任務中,大多探索員同時也具備工程專業,因此出短期任務時不會帶上工程師,而是會按照需要帶著醫療或戰鬥專業人員。

我的話大概算是樣樣都行,樣樣都不精通,真的有解決不了的疑難雜症就交給利托解決,說起來我真正的專業其實是機器人學。聯盟原本想把我留在基地幫忙研發,是我用電子腦的技術作為交換要到了這個職務。

「我的房間在旁邊,但我很少回來,有事可以用這個叫我,按著這個吹聲口哨我就會過來。」我按了下牆上的通訊器,通訊範圍預設為全船廣播,反正這艘船上現在也沒有其他人,不用擔心擾人清夢,「前面是……」找不到可以代稱艦橋的字,我只好說:「我的地盤。你要待在房間,還是跟我去看看?」

我五指併攏比了個升空的手勢,他指著我點頭,和我一起出了房間。

喀答、喀答。他的兩對蹄子踩在地板上,清脆的聲響伴隨著我靴子悶沉的腳步聲,聽起來意外地悅耳。也許是因為腿部結構的關係,他走起路來有種與生俱來的優雅,長長的腿向前跨步,帶動高挑的身體,我在人類中算是高的了,但他大概有兩百一十多公分,站直的時候比我要高了一個頭。

「就是這裡。」我把眼睛湊到感測器之前,金屬門自動敞開,後頭是只有四五步深的艦橋。我抬腳直接跨過駕駛座的椅背入座,將探索船從休眠狀態喚醒,「坐吧,等等會有點不舒服,很快就好了。」

在他坐下之後我傾身替他繫上了安全帶,利托從賽璐懷中飛了出來,停在駕駛座前的操作面板上,抬起轉換成傳輸接頭的腳插進面板,進入太空船的系統。

「陪伴模式關閉。確認探索員身分:沃蘭特.多姆,任務 SR-VT-PX3 已完成。」

「啟程離開帕斯星,目的地:多姆基地,預計到達時間:17 天。」

「起飛倒數,五、四、三、二、一。」

第一次坐上太空船出行時我吐得亂七八糟,結果最後整艘船的菜鳥都跟著吐了,帶隊的幾位資深探索員差點就要把我們從氣密艙丟出去。我花了好幾個月才讓自己克服身體的不適,那時的我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不僅能適應太空旅行,還成了同期探索員中適應得最好的那個。

沃蘭特。賽璐用他的語言叫喚我,連我都能從他急促的哨聲中聽出他的緊張。我轉過頭,就看見他的手指都在堅硬的金屬上留下了凹痕,整個人僵硬地貼著椅背,雙腿彎折起來踩在座椅上,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別擔心。」我放柔語氣說,「你很安全。」

他看起來不是很相信我說的話,指著觀察窗吹出一連串我聽不懂的哨音。窗外的天空顏色漸漸加深,船身因為加速度與外頭的氣流微微震盪,直到周遭突然暗了下來,視線所及都是一片虛無的黑,太空船進入等速前進的階段,擺放在控制台上的橡膠黃色小鴨緩緩漂浮起來,像是在空氣中游動。

賽璐抽了口氣,遲疑地碰觸自己四處飄散的白髮,又吹了聲「沃蘭特」,尾音微微拉高。

「這是『宇宙』。」我用通用語說,想了想之後用庫斯阿拉齊語解釋,「星星的家。」

我扶著他的椅子替他解開安全帶,一雙不安的手抓住我的手臂,瞪大的雙眼閃動著同等的驚慌與崇敬。

我抓著觀察窗上緣的扶手,將賽璐拉到窗戶之前,隨著雙眼適應眼前的黑暗,可以看見星星點點的光。「多姆在那個方向,現在還看不見。」我翻身面對地面,「利托,幫我開下面的觀景窗。」

艦橋的地面轉換為透明的材質,顯示出外頭的景象。從這裡看見的帕斯星是灰藍色的,一側迎著維他星的光線,另一側隱沒在陰影之中,她也許不如曾經那樣美麗,但在這個距離、在足以穿透陰霾的恆星光下,填滿視線的藍色行星壯麗依舊。

賽璐睜大的雙眼湧現些許水光,被他用手背抹去,他吹了個短促的哨音,是沒有聽過的音調組合,我卻能明白他的意思。

「家?」

對,他用哨聲說,把額頭靠在觀景窗上,半晌之後又重複了一次:家。

*

到多姆基地的路程要兩個半星期,這幾天我時間都花在完善聯盟內容嚴重不足的庫斯阿拉齊語資料庫上。好在庫斯阿拉齊語用的是表音文字,發音也算是規律,我把資料庫裡的語音資料撥放給賽璐聽,讓他寫出相對應的文字,便彙整出了六個母音和二十一個子音,還有個別字母的寫法,讓我至少能夠用書寫文字和賽璐溝通。

至於哨語我也記住了幾個簡單的詞彙和短語,不過練了好幾天還是只能發出虛弱的氣音,更別說是要控制音調和節奏。賽璐看起來像是不大能理解為什麼有人連口哨也不會吹,但他很善良地沒有像利托那樣嘲笑我舌殘,只是在我每日一漏風的時候遮掩住笑容。

在我加強學習庫斯阿拉齊語的同時他也在學通用語,他的學習能力很不錯,現在已經學會了不少日常的短語,讓我訝異的是哨語原來也能夠直接套用在通用語上,只要知道發音他就能吹出來,可以說是口說的一種變體。

當然,如果是庫斯阿拉齊語中不存在的發音,他就只能找近似的音代替了,同時因為庫斯阿拉齊語沒有音調的區分,他也無法用口哨吹出聲調語言。

帕斯是商團給這個星球的名字,他告訴我,也因此初次接觸時,他才會在我說出這個字時突然攻過來。我問他要為自己的母星取什麼名字,他想了想,寫下「埃弗」,在庫斯阿拉齊語中是家的意思。

曾經他的家是依傍著樹林的村落中一座活木塑形生長成的屋子,在樹木因為污染不堪負荷之後,他的家是整座漸漸死亡的樹林。現在上了太空,他的歸屬不再只是一座樹屋、一片樹林、一個民族,而是一顆星球。

一顆他只能拋下,也不一定能回去的星球。

聯盟的勢力還是太弱了,做不到根治、做不到預防,只能亡羊補牢,在一個個世界瀕臨毀滅時試圖保護最後的火種,在世界已經毀滅之後從廢墟中拼湊出曾經光輝的文明。要說聯盟是正義使者的組織,不如說我們是一群害怕孤單的孩子,和其他失去故土的人窩在一起互相取暖,希望以地球古語言命名的多姆基地有一天能夠名實相符,成為所有人的家。

「你最近嘆氣頻率比平時要高了百分之七十二。」

「大概是老了。」

「現在全人類的平均壽命是一百三十七歲,基地裡的人類則是一百零九歲,三十四歲最多算是青壯年。」

「不是有人說嘆一次氣老一歲?」

「請不要相信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迷信。」

艦橋就只有我和利托一人一機,自從我們和埃弗星拉開距離,無法再從觀景窗直接看見之後,賽璐待在自己房間裡的時間就增加了不少。

「擔心你的客人?」

我聳聳肩,「他太平靜了。」

利托歪頭看我,雖然它能夠輕鬆自如地和人類對話,但很多時候人性對它而言還是很難以理解。

「他不久前才失去了所有,現在又得跟著不認識的人到不認識的地方展開新生活,周遭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就算天天精神崩潰我都不會那麼擔心。」

「也許他們星球的人就是這樣。」利托說:「並不是所有智慧生命都像人類這樣多愁善感,你半年前搜救的依那尼斯人就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

我搖搖頭,「你看他像是天生沒有情緒的人嗎?」

「也許是情緒恢復速度快。」

「我覺得不是。」

利托沒有回答,它一向看證據說話,除非我現在就把賽璐抓去做腦部造影,確認他的情緒中樞在我提及他的家鄉時反應強烈,不然它不會排除種族先天差異的解釋。

「我離開兩個半小時,幫我看著船?」

利托的金屬翅膀在空氣中一揮,「你在這裡也是我看著船,要找他就去。」

比起在空中飄浮我還是更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所以我換上了磁力靴,踏著笨重的步伐走向生活區。賽璐沒有關上房門,雙手交握在腹部上躺在空中,平板被他吸在天花板上,撥放著通用語的教學影片。

靴底踩在地面上時的聲音太響亮,賽璐大概大老遠就已經聽見我的靠近,他抓著天花板上的扶手翻了個身面對我,用哨聲問我有什麼事。

「你身體應該恢復得差不多了,跟我去健身房運動吧,不然你的肌肉會死掉的。」

他給了我一個困惑的眼神,無聲詢問我是什麼意思,我想了想該如何和他解釋失重狀態會造成的健康問題。「這裡身體很輕。」我說:「不運動骨頭和肌肉會愈來愈弱。」

他點點頭,抓住我對他伸出的手,讓我拉著他一路走到健身房。

聯盟這邊還沒有埃弗星人體能的相關數據,但從埃弗星和地球相差不遠的重力和賽璐在虛弱狀態時的奔跑速度來看,他的心肺能力和腿部肌肉顯然比一般人類要發達許多。我帶著他到跑步機上頭,在他的腰部和手肘繫上磁力綁帶,他好奇地移動著雙手,試探性地原地走了幾步。

「可以嗎?」我問,調整參數來模擬 1G 的重力,「身體會不會太重?」

他搖搖頭,對我比了個他最近學會的 OK 手勢。

埃弗星人也許天生就是跑步好手,在 1G 的模擬重力下他跑得很輕鬆,修長的腿流暢地躍動著,平穩的上半身幾乎沒有顛簸。隨著他奔跑速度的加快,他的神情也輕鬆起來,撥雲見了日才發現原來屬於他的光一直被遮掩著。他露出笑容,抬頭吹出一段清亮的口哨聲,像是鳥兒呼朋引伴的鳴唱。

但這裡沒有人能夠回應他,只有他自己的哨聲在四面牆之內迴盪,最後回歸死寂。

看著他黯淡下來的雙眼和垂落的耳尖,我忍不住問:「剛剛的哨聲是什麼意思?」

他看了我一眼,手指在空中書寫出看不見的文字。

「『我在這裡』。」我低聲念了出來,胸口有些發悶。

他不是我第一個搜救的對象,但卻是第一個最後生還者,沒有家人、沒有族人。也許在埃弗成為死星之前曾有人離開,但他們之間的差異就和基地跟商團中的人類一樣大,唯一的共通點只有生物學上的構造。我無法不對他心生憐憫,即便我明白這樣的心態對他一點幫助也沒有。

「你……」我收攏嘴唇再一次試圖吹哨,沒想到反而是在吸氣時發出了顫顫巍巍的哨聲,但也足夠我激動的了。我盡我所能地用錯誤的方式吹出賽璐的名字,卻因為肺活量不足,「吸口哨」到一半便到了極限,大大喘了口氣。

賽璐一邊搖頭一邊無聲笑了起來,將兩手第二指抵著嘴角放進口中,先是張嘴讓我看他被手指向後壓的舌頭,之後閉上嘴吹出一段響亮的哨聲,對我揚起下巴。

我照著他無聲的指示做,手指壓著舌頭向裡推,閉上嘴吹氣。

咻。

雖然時長短暫又完全無法控制音調,我第一次吹出了有實體的哨聲。

「有了!」我的心情莫名激動,像是第一次成功駕駛太空船起飛的時候,翻湧著滿腔熱血。我把手指放回口中又試了一次,結果卻再度漏氣,愈是不信邪地反覆嘗試,愈是不記得自己剛才是怎麼吹出聲響的。

看來剛剛不過是初學者的運氣。

這個不簡單。賽璐用哨聲說,特意挑了簡單的辭彙讓我能聽懂。需要時間。

「我只是嘴巴有洞。」我深深嘆了口氣,將賽璐腳下的跑步機按了停,「來吧,我讓你也用用看其他器材。」

*

多姆基地是一艘巨大的母艦,以旋轉的離心力產生適當的重力,整艘船艦由一節節圓柱體組成,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個巨大的垃圾桶,或是現在只出現在照片裡的老式焚化爐,顯然在設計的時候更看重實用性,沒有考慮美感的問題。基地裡大半的居民這輩子只有在最初到達基地時會看見垃圾桶的真面目,在基地出生的人更是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進入太空。

聽見我這麼說時,今年已經不知道幾百多歲的首席工程師一點也沒有被冒犯的樣子,反倒笑瞇瞇地稱讚我誠實又眼光毒辣,他當初被迫為商團設計這艘船的時候確實是以垃圾桶為原型,垃圾就該住在垃圾桶裡。

沒有想到從商團叛逃的人如此大膽,直接竊取了當時剛完成的母艦。

最經常往返基地的探索員平時吐槽歸吐槽,一趟任務回來看見這個大鐵桶還是很開心的,垃圾桶也好,焚化爐也好,這畢竟是我們唯一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斥侯 77,請求登陸多姆。」

「確認入港船為斥侯 77,請說通關密語。」

「艾絲特拉。」我無奈地回應,「行行好,讓我早點回家睡覺吧。」

通訊另一頭的聲音很不滿,「你不覺得這樣認船不認人是很嚴重的安全漏洞嗎?要是商團的人搶了你的船入侵基地怎麼辦?我上報了幾次基地都不採用,是啦,你們的船是用了生物識別技術,不是本人沒辦法起飛,但愈先進的科技愈容易被駭啊,像是你家利托之前不就駭過那個誰的船──」

「艾絲特拉,我船上還有乘客呢。」我對身旁的賽璐歉意地笑笑,也不知道他聽懂了多少,「明晚我請妳喝酒吧,到時候我們再聊。」

「好好好,你先去安頓我們的新朋友。喔,對了,你家老大今天心情好像特別暴躁,已經有好幾個人被他罵出辦公室了,你自求多福。」

說著她便切斷了通話,半秒之後又撥過來,只丟下一句:「歡迎回家,沃蘭特。」

我哭笑不得地搖頭,和艾絲特拉談話有時候就像是龍捲風過境一樣。

朋友?賽璐問。

「老朋友。」我答道,「之後介紹你們認識一下,有事你可以找她幫忙,她人緣好,基地裡幾乎沒有問題是她解決不了的。」

賽璐歪著頭,問:你呢?

我沒有把驚訝表現出來,只是說:「當然找我也可以,不過我比較常為了任務離開,多個人照顧你也好。」

嚴格來說探索員在交付任務之後就對搜救對象沒有任何責任,畢竟幾年下來累積的搜救對象沒有幾千個也有幾百個,後續的生活有專門機構提供引導和幫助。我現在也不會特別和搜救對象維持聯繫,最多讓利托幫我注意一下是否有人適應特別不良,能幫忙的時候幫個忙。

會想到要介紹艾絲特拉給賽璐是因為官方渠道不一定能解決所有問題,不過同時我也得承認自己確實放不下心。

維持了十七天的失重狀態,現在突然來到 1G 重力的環境,賽璐看起來不大習慣,像是盲人下階梯時那樣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我走到他身邊,空著一隻手臂準備隨時穩住他,不過一直到坐上接駁車他都沒有失去過平衡,適應得比過去許多搜救對象都要好。

基地根據重力分成三個大區,其中適合原人類的 1G 區空間最大,由於聯盟大多高層幹部也是人類的關係,聯盟的總部和其他重要單位也在這裡,包含探索員所屬的斥侯部。在我能回家補眠之前,我得先帶賽璐去找我們家老大登記建檔,之後帶他到基地的住民管理機關,為他申請一個暫時的住所,還有負責幫助他適應基地生活的引導員。

「哈囉,沃蘭特、利托,還有……賽璐是吧。」坐在老大辦公室外的維努爾對我們揮揮手,阿斯加星的人身材矮小圓潤,讓人看了就有親切感,我們脾氣暴躁的大家長已經嚇跑了十幾個助理,維努爾是目前做得最久的一個,「我先進去和我們的噴火龍報告,你們在這裡等一下,要喝點什麼嗎?我泡了不少索姆茶,不知道這位新朋友能不能喝。」

「可以,他在船上吃過索姆做的糕點。」

「很好很好。」維努爾拿起幾乎跟他整隻手臂一樣高的茶壺,動作熟練地為我們各倒了一杯,之後帶著剩下的茶走進最裡頭的辦公室,一面走一面哼著歌。

「索姆有鎮定安神的效用。」我向賽璐解釋,「每次我們老大心情不好,維努爾就會泡一大壺。」

賽璐點點頭,和我一起坐在辦公室外頭喝茶,利托則是安穩地躺在賽璐腿上。雖然它一直強調自己是為了安撫賽璐勉強犧牲,但我有點懷疑它就是平時拉不下臉討摸,這時才會用這個藉口讓人摸個夠。

未曾見過的種族出現在斥侯部不是什麼稀奇的景象,來來往往的後勤人員大多各忙各的,沒有給我們太多關注。偶爾有人會停下來和我打招呼,但也只是寒暄幾句,免得賽璐覺得不自在。我用這個時間和賽璐介紹了一下基地的構成,還有未來他最有可能需要打交道的幾個機關,說到一半便被辦公室裡傳來的怒吼打斷。

「醫藥費?他還有膽要醫藥費?也不看看他這次任務傷了多少人,他的防護盾是擺設嗎?!」

「讓他管不了自己的手就滾回武裝部去!我們不需要這樣的人!」

「我管他跟聯盟的誰是幾等親關係,斥侯部的事我說了算。」

「喝什麼茶,這已經是今天第幾壺……拿來!我喝就是了!」

辦公室的門打開,維努爾探出和身體一樣圓潤的頭,對我們招招手。我領著有點緊繃的賽璐進門,似乎是對裡頭的景象感到意外,他在進門之後怔忪了一會。

和老大暴躁的脾氣相左,整間辦公室就像是溫室一樣種滿了鮮花,一開始是維努爾為了改掉老大亂砸東西的壞習慣才送了這些盆栽,當時還有不少人打賭這些盆栽能夠在噴火龍的地盤存活多久,沒想到每盆花都被照顧得好好的,花還愈種愈多。

「沃蘭特。」曾經的金牌探索員普拉西多捏著眉心,以六十多歲的人類來說他的體格維持得很好,圓圓的鼻頭配上不算剛硬的臉,不生氣的時候看起來其實還有幾分和藹,就像是基地隨處可見的中年人。但一整年他生氣的日子比不生氣的要多,雖然每次都有原因,不過斥侯部大部分的人對他還是又敬又畏。

「老大。」我拉開一張椅子讓賽璐坐下,「這是賽璐,原帕斯星現埃弗星的唯一生還者。」

「埃弗星?」

「帕斯是殖民者取的名字,和星球目前已知唯一的文化保有者談話之後,我自作主張讓他取了一個新名字,之後我會幫他提出正式的更名申請。」

「讓維努爾幫你吧。」普拉西多說,表情緩和了不少,「因為一些麻煩,我沒來得及學庫斯阿拉齊語,請先幫我和賽璐道歉,接下來的談話需要你幫忙翻譯。」

賽璐拉了下我的袖口,用哨聲說:沒關係,他擔心,謝謝。

「他說沒關係,謝謝你擔心他。」我替賽璐轉達,莫名地有點與有榮焉,「他很有語言天分。」

普拉西多點點頭,「我會讓管理機關優先安排語言課程。」

建檔的過程很順利,普拉西多雖然平時脾氣不好,但對搜救對象一向有耐心。有些簡單的問題普拉西多用通用語說了之後賽璐就懂了,其他我大多能夠以庫斯阿拉齊語換句話說,解釋不出來的也能用影片演示讓賽璐理解。賽璐在回答時就不用哨語了──這方面我確實不夠熟悉──而是用寫的寫下他的答案,資料庫裡沒有的詞語他就改用畫的,幾輪對話下來聯盟的資料庫又多了幾筆詞條。

等維努爾帶著賽璐去量測身體,替他縫製幾套替換衣物,普拉西多把我拉到一旁,一臉嚴肅地問道:「根據你的觀察,他需不需要接受專業的心理治療?」

我猶豫了一會,「雖然他的情緒看起來很穩定,但我認為需要。」

「好,我相信你的判斷。」普拉西多說:「我會為他申請心理專業的引導員。」

我心裡一暖,無論他如何兇名在外,普拉西多在我眼裡依舊是最好的上司和領導者,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斥侯部是否還能維持最初創建的初衷。

賽璐回來時穿著一身新衣,深藍色的衣服很襯他的眼睛,胸骨之下到胯骨之上纏繞著深紅色的綁帶,更加凸顯了他精瘦的腰和寬闊的臀部線條,垂墜的褲管只到他的膝蓋,露出他被鱗甲包裹的小腿。這時辦公室裡不少人都忍不住偷看他了,我是不清楚其他種族對他的外表會有什麼評價,但以人類的審美來說,他確實很好看。

「這是仿照庫斯阿拉齊的日常服飾做的。」維努爾說,友善地拍了拍賽璐的手。他們身高差異太大,他還得踮腳才能勉強碰到,「因為趕時間,只能先用機器複製幾套陽春的設計出來,之後再替他做一套更精緻的外出服,他們的書寫文字也很適合做為紋樣。」

我湊到賽璐耳邊翻譯到一半,被逗得忍不住笑出來,「我怎麼覺得你比本人要興奮?」

「好看的人就是要穿上好看的衣服。」維努爾理直氣壯地說:「而且他也喜歡。」

這下我知道賽璐也符合阿斯加人的審美了。我衝著賽璐咧開嘴,拍拍他的肩膀,「你以後不會缺衣服穿了。」

賽璐對上我的眼睛,突然湊過來用鼻頭蹭了蹭我的鼻子,同時用哨聲道謝。在我能想起來該怎麼呼吸之前他便抽開身,對普拉西多和維努爾也都做了一樣的事情──為了配合維努爾的身高,賽璐還單膝跪在地上,手搭著他線條圓潤的肩頭。如果世界上真有精靈存在,我想被精靈親近的感覺也不過如此。

「你這張臉都能煎肉了,沃蘭特。」剛才一直在看戲的利托打破沉默,模擬出的語調十足嘲諷,「您也是,長官,如果不是知道您上次健康檢查的結果,急救小組現在就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沃蘭特。」普拉西多臉上的紅色由羞轉怒,「管好你的鳥。」

「鳥?!你也叫我鳥?!」

雖然很想說利托不是我的鳥,我褲襠裡的才是,但普拉西多畢竟是我上司,在他面前我還是比較收斂的。

「我們該去住民管理局了,老大。」我一把抱住利托,看向賽璐,「走吧,先給你找個家。」

好,賽璐回,微彎的眼睛盈著笑。

管理處的辦事效率不錯,很快賽璐就拿到了他未來幾個月暫居處的鑰匙,雖然空間不大,但還算舒適,至少比探索船上的環境要好得多,裡頭也已經備有日常所需的物品。賽璐進門之後立刻找到浴室,看見有流水可以用時大大鬆了口氣,讓我忍俊不禁。我自己是已經習慣了在失重環境下的擦澡,但我出任務回家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好好洗一次澡。

「我也該走了。」我對他說:「祝你未來一切順利,賽璐。」

賽璐的耳朵動了動,對著洗手台上的鏡子呵氣,用手指寫下他的問題:你什麼時候又要離開?

「你是說離開基地?」

他點點頭。

「一般來說我會有半個月到一個月的休養時間,但如果有緊急任務我隨時可能離開。」

好,他搭著我的肩膀,又一次蹭了蹭我的鼻頭,謝謝你,沃蘭特。

我在利托能又一次開口嘲笑我之前道別離開,走了好一段路,才想到自己應該告訴他人類一般不會這樣道謝。

「這就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了,沃蘭特。」利托停在我的肩上,尖尖的鳥喙輕啄了下我的耳朵,「你已經交付了任務,你的責任到此結束。」

我嘆口氣,「我知道。」

*

把賽璐的通訊方式給艾絲特拉之後我就沒有再聯絡過他。雖然是休養時間,但我其實還是有文書工作得做,而賽璐則是有很多東西得學。身為基地唯一的庫斯阿拉齊人,把通用語學好只是基本,在這之上他還需要更多知識和技能,才能真正獲得獨立生活的能力。艾絲特拉說賽璐彷彿恨不得把一天當兩天用,學習速度快起來之後就立刻要求安排更多的課程,讓她這個旁觀者都覺得累,但賽璐的健康又沒有出什麼狀況,她也沒有勸阻的理由。

我有些擔心,但最終還是沒有主動聯絡。

再次見到賽璐是在出下次任務之前的晚上,我到停機棚檢查探索船,檢查完就聽見外頭傳來熟悉的口哨聲。「我在這裡」,賽璐曾告訴我這段哨聲的意思,我循著聲音一路走到控制室所在的高塔前,可以隱約看見一道身影坐在塔頂上頭的倒梯形結構上。

他這是怎麼上去的,又打算怎麼下來?

「艾絲特拉。」我用通訊儀撥通了她的電話,「妳現在人在控制中心嗎?」

「我已經下班了。」電話另一頭的人說:「怎麼了?要我幫你開哪個停機棚嗎?那個誰的船也在,我可以免費偷渡你進去,不用欠我人情。」

我翻了個只有自己看得見的白眼,「妳想多了,我沒那麼幼稚。只是賽璐現在人在你們塔台的頂部,我原本以為是妳帶他上去的。」

「等等,頂部?」

我抬手拍了張照片傳過去,艾絲特拉回了一串驚嘆號。

「我都不知道賽璐有翅膀。」

「他沒有。」我走到塔台的門口,「幫我和妳的同事說一聲?我上去找他。」

叮!艾絲特拉直接發了張通行證給我,說:「我幫你報備了,你搭電梯可以到頂樓的控制室,旁邊有個樓梯通到外頭,至於從那裡要怎麼到控制塔最頂端……你磁力鞋帶了嗎?」

「我的核心肌群沒有發達到可以讓我走上垂直的牆壁。」

「不是垂直。」艾絲特拉給出一點用處也沒有的資訊,「是八十度角。」

電梯很快便到達頂樓,艾絲特拉的同事為我打開通往樓梯間的門,我一邊小跑步上樓一邊撥通賽璐的號碼,但他沒有接通,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帶通訊器。

我在這裡。我聽見賽璐用哨聲重複。我在這裡。

一走出門,我抬頭大喊了聲:「賽璐!」

他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好半會才躊躇地問:沃蘭特?

「是我。」我走到樓頂邊緣,靠著圍欄看向上頭垂下來的兩隻腳,「你在那裡做什麼?你是怎麼爬上去的?」

賽璐沒有回答,又吹出一段響亮的哨音,我只聽懂了「我在這裡」和「賽璐」兩段。

「你可以下來嗎?」

不,他答道,直接的拒絕讓我愣了好一會。我嘆口氣,把為了下次任務換到巴掌大球形身體的利托放在地上,脫下身上的外套和腳上的磁力鞋,確認磁力開關運作正常。

「那我上去了。」我說,賽璐沒有回話。

說實在我不是很喜歡高處。

因為任務的關係我穿越過不少窮山惡水,但大多是靠著探索車優秀的抓地力與適應環境的能力,只有少數幾次遇到我得徒手攀爬的情況。即便有保護裝備那依舊不是我會想重溫的體驗,我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自願進行這樣的活動,甚至是刻意不使用任何裝備,冒著摔死的風險攀向高峰。

我現在的作為大概不大符合風險迴避人格該有的表現,但人在不同的情境總是會展現出不同的面向。

鏗鏘、鏗鏘。磁力靴被我拿在手上作為攀爬用的著力點,兩隻手輪流開關磁力功能向上移動。塔台的牆面太過平滑,沒有能讓我落腳的地方,這大概是我少數想念失重環境的時刻。如果基地在此刻停止轉動,我就能輕易地將自己帶到賽璐身邊,不用像現在這樣一點一點把自己向上拉。

砰、砰。一雙磁力靴終於到了塔頂,賽璐大概是被我嚇到了,把我拉到塔頂的平面上之後便吹出一連串哨聲,雖然沒有聽懂,但我起碼知道他現在是在罵我。我一面喘氣一面翻了個身躺下,賽璐的眼睛有點紅,看起來像是剛哭過,我沒有自戀到會認為那是我的緣故,他這段時間經歷過太多,隨便一件都足以壓垮一個人。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庫斯阿拉齊人的悲傷都像他這樣內斂,只在獨自一人時挑了個所有進出人員都會經過的地方,不斷重複著:我在這裡,我是賽璐。

「你的口哨,」我喘了口氣,「傳得很遠。」

似乎是沒有預料到這會是我爬上來之後說的第一句話,賽璐閉上嘴,皺眉看著我。

「我聽得出那是你的哨聲,聽得出你在說什麼,所以我過來了。」我用手肘撐起身體,隨手抹去臉上的汗,「雖然我不是你的誰,但我聽見也聽懂了,賽璐。」

他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神色變得和緩了一些。

他在我身邊坐下,悠遠的視線落在下方。基地每六分鐘就會自轉一圈,白天黑夜因此對居民沒有太大的意義,基地裡隨時都有陽光普照的區域。為了生活上的方便,聯盟的創始人採用了以地球時間為依據的星際通用時間,雖然有些種族習慣不同的晝夜週期,但除了少數特例之外大多能夠漸漸適應。

現在便是絕大多數的居民都已經回家休息的半夜十二點十分,除了二十四小時都必須有人堅守的工作崗位之外,依舊熱鬧的便是基地提供夜晚娛樂的區域,還有特意在其他店打烊時做生意的商家。整個機庫沒有什麼人要離開,不過偶爾有人回來,每一次賽璐都會重複同樣的哨聲,即便他未曾獲得回應。

〔在我的家,〕賽璐突然吹道,指著我的通訊器,〔沒有這個,我們不需要。〕

他把手指放進口中,發出比平時都要響亮的哨聲。如果沒有氣密門和牆壁的阻擋,他的哨聲能夠傳多遠呢?是不是能夠讓大半個基地都聽見?

「你們每個人都會嗎?這種語言?」

賽璐點點頭。

〔我妹妹,〕賽璐比了個只到坐著的他肩膀的高度,之後比了個一,做出吹哨的手勢,再比了個二,指著自己的喉嚨。

「她先學會的是吹哨?」

〔對。〕賽璐露出些許笑容,〔她想跟我說話。〕

白色的睫毛垂下,掩住他眼中的波瀾,賽璐繼續吹道:〔森林、山,我們很遠,可是我聽得見她,她聽得見我。〕

〔我在這裡,我是賽璐。〕他吹,接著重複了前半句,後頭接著不同的音調。

「是你妹妹的名字?」我問。賽璐抓住我的手,在我的掌心寫下「梅塔帕」,意思是月光。

「也是一種鳥嗎?和你的名字一樣?」

賽璐搖搖頭,雙手手掌貼在一起,做出魚游動的手勢,一面笑一面吹道:〔她不喜歡。〕

「我覺得很美,你們兩個的名字都是。」我說:「埃弗以前一定也是個很美的地方。」

賽璐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好半晌才在我手上寫下:〔我以前不知道她有多美。〕

我又陪著賽璐坐了好一會,他是個很安靜的人,不僅是少發出聲音,他整個人的氣質也很安靜,坐著的時候鮮少有多餘的動作,不像是我和大多人類那樣,會忍不住查看通訊器,或是不斷改變坐姿,一下抓頭髮一下捏鼻子。他就像是一顆挺拔的樹,幾乎能夠和背景融合在一塊,但也因此將他呼吸時微微起伏的胸膛,還有眨眼時輕顫的睫毛襯托得更加引人注目。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利托的聲音:「現在時間:00:43 CGT,明日出發時間:06:00 CGT,請探索員別在外逗留太久。」

「咳。」我清清喉嚨,「和我一起下去?再放著它不管,利托又要鬧脾氣了。」

〔利托?〕賽璐問,〔不是鳥?〕

我忍不住笑出聲,「利托有好幾個身體,鳥只是其中一個,這個身體不能自由移動,是它最討厭的一個型態。」

賽璐朝著下方被掩蓋在外套之下的圓球看了一眼,之後點點頭。

「嗯,現在問題是怎麼下去。」我狐疑地看著賽璐,他穿著之前維努爾帶他去做的日常服飾,也沒有帶著什麼器具,「你剛剛到底怎麼上來的?」

賽璐做出準備吹哨的口型,但在幾秒之後又闔上嘴,走到平台邊緣,指著下方。

「你該不會是要直接──」

他落地時十分輕巧,只發出細微的聲響。

「──跳下去。」

人類個體真的很弱,我經常有這樣的感嘆。

嘆口氣,我拿起磁力靴,怎麼上來的就怎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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