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15:巢
「雅各,歐洛斯找你!」
「安剋斯。」雅各的視線從他做到一半的靴子上移開,男孩抱著幾顆酸蘋果小跑過來,在門前絆了一下,雅各連忙一個大步上前拉他一把,把差點就要掉在地上的酸蘋果也一一接住。
「嘩。」安剋斯當即為他拍手喝采,「你反應真的很快。」
「歐洛斯找我?」雅各把話題拉回來。
安剋斯像是自己還真的忘了這件事一樣沉吟了好一會,「好像是巢那邊有什麼東西壞掉了?我也聽不太懂。」
「我能修好的機率並不比修不好的機率高。」
安剋斯眨了眨眼,雖然沒聽懂雅各的話,但似乎是知道雅各想表達什麼,笑著說:「哎,反正能修好就是賺了,而且你之前不是修好了好多東西嗎?像是、像是……」他卡頓了好幾秒鐘,「那個會自己發光的東西,還有那個會一直滴答滴答的東西。」
「手電筒和手錶。」
「對!就是手筒和手秒!」
雅各沒有花時間糾正他,「我做了麵包,你和歐洛斯如果食物不夠請隨時和我說。」
「請什麼請啊?應該是我們該跪下來請你讓我們進家門吧?」安剋斯拿起雅各遞給他的籃子,「那你要是有缺衣服也隨時跟我和姐姐說。」
雅各點點頭,沒有告訴安剋斯他自己會做衣服和鞋子,並不特別需要別人幫忙。他只是把手上的針收好,順路把安剋斯送回家,接著往巢的方向走。
不知道為什麼,雅各對「巢」這個名稱一直都有點抗拒。
「巢」是家的意思,那個毀損的鐵殼能算是家嗎?雖然在夜長季時,他們確實會進入鐵殼裡擠一擠,躲避外頭的風雪和寒意,但雅各無法擺脫解釋不了的不安感,直覺不該讓其他人在近距離待得太久,可是沒有事實根據支持的直覺無法說服任何人在寒冷的黑夜中不去追尋溫暖和光亮。
用比平均成年男性要少二十多個的步數,雅各走到了巢的入口。金屬製成的外殼以四十二度的斜角插進地面,亮銀色的外殼在白天顯得有些刺眼。雅各瞇起眼睛,歐洛斯在陰影下對他招招手,手中拿著雷射刀。
「別對著自己打開。」
歐洛斯給了他一個白眼,「我知道,我不是安剋斯。要酸蘋果嗎?安剋斯剛才摘了不少回來,一半都給我了。」
「不用。」雅各低頭跟著歐洛斯走進巢裡,「安剋斯說有東西壞了。」
「你上次修好的……那什麼,熱氣?總之就是那個可以把巢變溫暖的東西。夜長季快到了,在那之前如果能修好,生病的人應該會少一點。」
雅各微微皺眉,走到外殼已經被打開的面板前。歐洛斯交到他手中的雷射刀握起來很熟悉,就如同手電筒和手表對他來說也莫名熟悉一樣。雅各想過為什麼,也問過其他人為什麼不覺得奇怪,他們總是語焉不詳地帶過,讓他更加感到奇怪。
雅各安靜地確認溫度感測是否有問題,歐洛斯也蹲在一旁,好奇地看著他。
「上面也沒有寫字,真不知道你是在看什麼。」
「有數字。」
「這是數字?」
雅各頓了頓,「應該是。」
他站起身,走到巢的另一端。原本這個調整溫度的系統最主要的功能似乎就是散熱,只是被他們用來取暖了而已。雅各抓住因為巢的傾斜而斜著的把手,小心地爬到上頭散熱器所在的地方。巢裡面到處都是這樣的扶手,卻很少有好好立足的地方,移動起來很困難。部落的人因此猜測帶來巢的使者都和鳥一樣會飛,但如果真是如此,似乎也沒有裝設這麼多扶手的必要。
雅各沒有把問題問出來,時間愈長,他愈是覺得自己不該把這些想法都用語言說出口。事實上他也懷疑過自己是否連一點特別之處都不該表現出來,可是部落的人探查巢的方法總是令他心驚,他無法不出面。
「需要幫忙嗎?」
「不用。」
「長得高真好。」
「你是部落中最高的女性,也比許多男性要高。」
「你比我高一個頭,我們都大老遠就能用身高認出你。」
那是好事嗎?雅各不確定,在野外身高並不是優勢,很多時候反而是劣勢,唯一的好處大概是步距比別人大,還有臂展長了一些。
歐洛斯沒有再說話,雅各也不是會主動開口的人,他沉默地檢查散熱器,沉默地找到因為一段時間沒使用而沒有發現的線路鬆脫。不過這也只是暫時的,巢裡面所有設備都在長時間使用或是長時間不使用之中逐漸耗損和折舊,到時候部落的大家習慣了巢帶來的便利,一定會有一段改變的陣痛期。
在那之前能找到製作出這些工具的辦法嗎?雅各直覺知道並不可能。
外頭的天色慢慢暗下來,巢內部的牆壁散發出不自然的綠。和外頭能找到的磷光礦石不同,巢的夜光成分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失效,至少沒有肉眼能夠觀察到的改變。接著雅各頭頂上的燈也亮了起來,他轉頭向下看,是歐洛斯開的。和巢外和巢內的磷光都不同的燈光,更加明亮和穩定,開一整個晚上亮度都不會變暗,即使在白天也能自主發光,巢正在源源不絕地供給著能源,但那能源又是哪裡來的呢?雅各並不相信有任何物質能夠無中生有──不,他知道那不可能。
等他修好散熱器,夜晚也降臨了,雅各看了眼比白天的天空還要刺眼的燈,一步一步爬回地面。歐洛斯在一旁蹲著,一邊研究手電筒一邊啃起了酸蘋果,聽見雅各落地的聲音,她抬頭問:「修好了?」
雅各點點頭。
他不是特別擅長解讀他人的表情,但就連他也看得出來歐洛斯心情很好,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拖著他往外走。
「來,今天來我們家吃飯。有你在真是我們的幸運,雅各,希望這個夜長季,大家都能平安度過。」
雅各露出歐洛斯和他自己都看不見的笑容。
他沒有再那樣笑過。
他不該修好散熱器的,他什麼都不該修好的。他應該更向其他人堅持巢的危險,就算是讓其他人在犯錯中發現巢裡面並不是每個東西都這麼無害,那也會比造成他們一無所知地將巢視為家的一部份,如同被魚餌吸引的魚一樣被幾乎一網打盡要好。
他無意害人,卻成了放餌食的罪魁禍首。
*
雅各好像在做惡夢。
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他皺眉掙扎至少比剛才像是死了一樣沒有動靜的樣子好多了。我抱緊他顫抖的身體,一隻手仍舊貼在他的胸口,確認他的心跳沒有停止。一整夜下來,他的心跳也終於恢復到了和我差不多的跳動速度,我稍稍鬆了口氣,卻不敢真的吐出氣來,沒有什麼道理地擔心會被什麼看不見的力量聽見,讓雅各的狀態再一次惡化。
在他零碎的夢囈和喘息中,我一時之間忽略了周遭的響動,直到耳朵聽見枝葉的沙沙聲時,戴著面具的人影已經出現在視線邊緣。我連忙舉起刀,同時遮住了雅各的臉。
「他這樣躺著,沒辦法一眼看出身高,擋臉確實有點用處。」不速之客舉起手,示意自己沒有任何武器,「我是剛才的那──」
「我知道。」
高個子在我面前蹲了下來,視線似乎落在我懷裡的雅各身上,因為面具而看不清表情和眼神。過了好一段凝滯的時間,她摘下面具,露出猙獰而不平整的皮膚,幾乎半張臉都看不清模樣,我知道那是被燒出來的痕跡,但我還沒有見過這麼嚴重的燒傷。
「箭毒沒有解藥,不過我帶了食物來。」
我依舊將獵刀對準她,不明白她突然的示好是出於什麼意圖。若是想殺雅各,她就該在我發現她之前出手。但要說她是真心的,為什麼沒有一開始就阻止同伴傷人?
「我們食物還夠。」
「對食物下毒會遭天譴的,你來自的地方沒有這種說法嗎?」她自顧自地將包了好幾層的樹皮和樹葉打開,露出裡頭加了不同蔬菜的燉肉,「燉羊肉,他現在顯然吃不了,你吃吧。」
「為什麼?」
「這是雅各愛吃的。大概吧,他不管喜不喜歡都不太會表現出來。」
「你知道我在問什麼。」
她安靜了一會,嘴角牽動蚯蚓一般的疤痕。
「我欠他太多了,永遠扯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