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19:觀察者
雅各稱作「螢幕」的發光平面上寫著我看不懂的文字,旁邊是我稍微能看懂的地圖,畫著兩個紅點和連接紅點的線。雅各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滑動,一塊塊的文字也跟著移動,他用低沉的聲音替我解釋:
「第二個天光曾經多次試圖聯絡這個巢,但系統處於緊急避難模式,功能不完全,所以只記錄了聯絡記錄檔──聯絡時發出訊息的紀錄,包含降落時間、地點和人員:半年前降落……就是一個季節前,人員一名。」雅各皺起眉,「雅各十三。」
我看著他被睫毛遮掩了一半的灰色眼睛,把手搭在他的下背上,「是和你一樣的雅各嗎?」
「是。」他揉了揉太陽穴,「訊息裡提到的收訊者是雅各十二。」
「還寫了什麼?」
「十二個季節沒有發送報告,因此派出下一個觀察者確認狀況。若確認無法正常繼續任務,將回收記憶。」
「回收記憶?記憶要怎麼回收?」
雅各搖頭,訊息裡顯然沒有寫到具體的細節。他繼續念道:「遭遇疑似認識雅各十二的群體,持續觀察中。看見這則訊息請回覆,雅各十二。」
「歐洛斯提到的弟弟,他和你之前部落一半的人如果去找了第二個天光,很可能碰到第二個天光帶來的……觀察者。」
我有些排斥「雅各十三」和「雅各十二」這樣的稱呼,對我來說雅各就是雅各,從小到大,我們部落即便也有過名字相同的人,但從來不會用編號來區分,畢竟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存在,會獲得他們的名字也有各自的理由。使用編號就彷彿要扼殺這種獨特性一樣,我不喜歡。
「沒有接收到更多的訊息,或許是因為對方暫時不方便回到他的巢。」
「如果第二個天光實際上是第十三個巢,那代表在你之前已經有過十一個天光了嗎?」我問。
「是。」他想了一會,「世界很大。」
我笑了笑,世界確實很大,即便用我一輩子的時間,也只能看到其中一小個角落吧。
雅各低著頭繼續在螢幕上拖動,原來的文字和地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的地圖,截半的橢圓形被直線分成不同的區塊。這是巢內部的地圖。
我大概可以猜到他在找什麼,所以我沒有讓他解釋,而是問他:「剛才那個男人是誰?他在你之前的部落是做什麼的?」
雅各暫停動作看了過來,我抬起手,讓他看到我纏在手上的夜光石項鍊,「這是我母親的東西,那個晚上……項鍊在我身上,後來掉了。」
雅各張著嘴看了我半晌,最終似乎是吞下了已經到喉頭的問題,說:「雖然不具備真正的專業,但他算是部落的醫生,會讓生病的人在他的住所休息,泡藥草茶給他們喝,或是帶著他們祈禱和為他們解夢。」
我緊緊握著夜光石,過了好一會才組織好詞句,「你說過你在醒來前昏迷了一段時間,從巢落地到你醒來之間過了多久?」
「我無法給你確定的答案。」雅各似乎是覺得抱歉,捏了下我的手,「安剋斯也許會知道,他說過在我昏迷時,他經常幫忙搬動我。」
「你確實很重。」
「抱歉。」
我搖搖頭,「找到了嗎?原因。」
他也不意外我能猜到,手上的動作因為焦躁而變快,不同的文字和圖像在螢幕上閃過,我都沒能看清楚就消失了。他沉沉地吐了口氣,按在檯面上的手指微微發白,我可以從貼在他背上的手感覺到他有多緊繃。
「可能的原因太多了,也許當初迫降時引擎就有損傷,也許是經年累月之下造成了折舊,也許是我失誤動到不該碰的線路。」
他說的話我就聽懂了幾個單詞,但至少我知道一點:「也許本來就沒有預先發現然後預防的可能。」
他停頓了好一段時間,頭才用幾乎察覺不到的幅度點了一下。
放棄確認地火發生的原因之後,雅各開始試圖尋找和他來到這裡的原因相關的資訊,可是據他所說,大多都在最初墜落的時候遺失了。就和雅各失去的記憶一樣,巢也忘了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過去。最終只找到了一份「檔案」──總之是保存下來的紀錄,雅各解釋──但內容已經大多遺失,只剩下一個名稱、時間和地點作為線索,分別是「夜幕計畫」、「D62, 200 AE」和「系外行星D」。
說實在發光平面上的每個字對我來說都是比遺跡裡的圖畫和文字更難懂的謎團,就連雅各說是數字和字母的符號我都看不明白。雅各看起來也有些困惑,眉頭之間的皺褶愈擠愈多。
「資料損毀太嚴重,線索不足。」雅各推著檯面站直身體,閉眼收拾好情緒,等他再睜開眼睛看我,已經恢復了平時的淡然,「距離第二個天光大約是四天的路程。安剋斯如果知道與你母親有關的事情,他會告訴你的。」
我點點頭,「下去?」
「嗯。」
回到下方的地面,我幫忙雅各一起小心地抬起男人的屍體,原路離開巢。雅各帶著我到他曾經的部落在巢另一端搭建的居所,許多都因為沒有維護而倒塌或是腐朽了,不過還是可以看到居住的痕跡。找了個適合的空地作為男人的墓地,雅各從他的夜光石燈上敲了一小塊下來,擺在男人的胸口,我們一起填平了地面。
雖然距離他的死亡已經過了段時間,我還是說了幾句禱詞,祝願他回到白晝的懷抱。
埋葬一個人要花的時間總是比想像中要久,天色都開始暗了下來。我和雅各找到相對完整的屋簷,在下方升火,分著吃了東西。
我看著空無一物的天空說:「既然叫夜幕計畫,應該和夜晚的天空有關吧?」
他也仰著頭,灰色的眼睛裝著白晝最後的光,「太陽、星星、月亮。在我模糊的夢裡很遠很遠的故鄉,我會在藍色的天空中看見白色的光暈,在黑色的天空中看見銀色的圓和白色的光點。在我直到最近才想起來的記憶中,太陽、月亮和星星都在黑色的背景之上,裝在窄小的方框裡,看起來和夢裡的白光和銀盤都不同,可是我知道它們是一樣的。」
「但我們的天空什麼也沒有。」我說:「是被遮起來了嗎?」
「也許。」
「為什麼?因為迪埃格諾斯勝過了佐伊?不對,神的故事不是原因,是我們為了解釋結果想出的故事。」
雅各低下頭,「我不知道。」
「沒關係,我也不知道。」
他吐了口氣,也許是他最接近笑聲的聲音。
如果天空中曾經存在光源,為什麼要遮擋起來?為了讓我們在夜晚更容易迷失?是怎麼樣惡意的存在會心存這樣的目標?可是雅各若是從天上送下來的「觀察者」之一,那天上執行「黑幕計畫」的存在不也和我們沒有區別嗎?雖然長得高了一點,但一樣會流血流淚,甚至可以說是個濫好人。
阿斯提爾,在夜晚降臨時出現的存在,黑色的夜空中銀色的圓和白色的光點。那樣的夜晚似乎不同於我認知中危險的黑暗,而是因為伴隨著光而並不令人感到無助的時間。
「你夢裡的夜空,」我問,「漂亮嗎?」
雅各認真想了一會,「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