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17：記憶
雅各醒來的時候我正揹著他在往山下移動。
因為身高差距的關係，其實感覺起來更像是在拖一個沉重的獵物走。當他開始承受自己一部分重量時我鬆了口氣，一邊扶著他走一邊解釋，「附近有動靜，我擔心是那個聚落的人，所以先帶著你離開了。」
「抱歉。」他嘶啞地說，貼在我後背的胸口微微起伏著，「拖累你了。」
「你是很重沒錯，但除此之外沒什麼好抱歉的──」好吧，有個問題我得先確認，才能決定我是否應該對他生氣，不過畢竟是揭他瘡疤的事，我不想單方面質問他，我也先從歐洛斯那裡聽到他之前不願提起的過往了，怎麼看都有些不公平，「到了能安全紮營的地方，我會告訴你我想找到天光的理由。在你沒有意識的時候，那個叫歐洛斯的高個子和我說了一些話。」
他的呼吸停了一會才繼續灑在我後頸上，用比風還要微弱的聲音回應道：「好。」
在他能多少自己行走的狀況下，我們行進的速度快了許多，不久之後就遠離了山頂遺跡，回到我們本來的行進路線上。雅各的體溫雖然還是偏低，皮膚也還是有些蒼白，但看起來沒有再次倒下的危險了。我讓他靠著樹坐下來，把水囊遞給他。
他第一口喝得太大口，嗆得咳了起來。灰色的眼睛泛著些許水光，臉也被嗆紅了。
「還好嗎？」
他點點頭。
「你知道自己來自天光嗎？」
他僵了一會，「之前沒有意識到。」
我看著他下意識彎下來的身體和按在側腰上的手，明明是這麼高大的一個人，現在看起來怎麼這麼小呢？我在他身邊坐下，給他遞了包在樹葉裡的燉羊肉和麵包，是我昨天故意剩下給他的。
「吃慢點。」
他猶豫地接過，用手撕成小塊吃著。
「你還打算繼續一起找天光嗎？」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確認我的表情，輕輕「嗯」了聲。
「為什麼？你想找答案？你現在記憶還是不完整的嗎？」
「我只記得……」他吞下口中的食物，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從嘴唇的縫隙冒出來，「片段，一些詞語和陌生的房間，還有……」他看向天空，「黑色的帷幕包圍著藍色的星球。」
「星球？」
「就是這裡，你們的世界。」他抿起唇，剩餘的話乾涸在嘴裡。
我倒不是很驚訝，畢竟昨晚已經因為他來自天光的事情驚訝過了。我看了他一眼就把視線收回來，自己拿出了顆酸蘋果吃，一邊咀嚼一邊說：「但如果你記得第一個天光的位置，我也想去那裡。兩個方位好像差不多。」
他的反應比平時要遲鈍了不少，過了好一會才說：「我記得。我帶你去。」
「你確定？你應該不想見到巢吧？」
他搖搖頭，遲疑後又點點頭，「雖然在爆炸之後系統應該無法啟動了，但應該會有線索。你想找什麼？」
我想找什麼？雖然我有很具體的答案，但又是個不現實的答案。我笑了笑，輕聲說：「我母親。」
他的眼睛不明顯地睜大，但以他的標準來說詫異得很明顯。我按了按自己的脖子，這些具體的細節我連對阿坎索斯和灰雪都沒有說過，就只有埃托瑟知道一點。
「我傷了腿的那天，我跟著母親和採集隊一起外出，到了晚上突然下起暴雨。」我感受著不在脖子上的項鍊，「土石流發生的時候我們掉下去了……我被其他人救起來，但母親沒有。」
即便只是用最少的詞語形容片面的事實都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我抱住膝蓋深深吸了口氣，「我堅持不回去，帶傷繼續找的時候又受了更多傷……總之做了不少不理智的事，那時候我看見了天光。我就想：母親是不是也看見了？那道撕破黑暗降下的光是不是為了拯救她而到來的呢？」
我搖搖頭，「很傻，但那一瞬間，我就是這麼想的，之後母親一直沒有出現，我就想也許她是為了報答天光而留下，或是因為什麼原因忘記了自己的家， 那沒關係，我去找她就好。」那時候我年紀也不小了，但還是傻傻地這麼相信，也許正如雅各不願意去思考自己是否和巢有聯繫，我也不願意去思考母親只是單純死在河流中的可能。
「你和你母親長得像嗎？」雅各用比平時要輕的聲音問，把我抓著後頸的手拿開，握在自己手裡，我這才注意到後頸微微的刺痛，「我在巢那裡生活的那段時間，沒有見過和你長相類似的女性。」
「埃托瑟和阿坎索斯都說我眼睛和她很像，她身高和我差不多，頭髮更捲一些。」
雅各認真想了一會，最後搖搖頭。
意外地，我沒有特別失望。現在的我知道母親還活著的可能性並不大，可是我還是想去找找看，就算只是確認她的死也好。現在的我也知道天光不是什麼從天而降的救星，而是也許是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雅各，可是那也代表了夜幕之外確實存在什麼，就算只是發現我們並不特別也沒關係。
無論如何，當時那道天光切切實實地拯救了我。
「不過我當時因為受傷臥床了幾天，也許其他人會知道些什麼。」雅各補充道，雖然他應該是在試圖安慰我，但他語氣和表情都很認真，他也不是會隨便說空話的人，「也許……我可以回頭問──」
我用指關節敲了下他的額頭，「回什麼頭啊，你真的想死嗎？而且我都照顧你一整天了，好不容易才帶著你離開，不准擅自行動。」
他揉揉被敲的地方，愣了好半晌。
「歐洛斯說他們有一半的人往第二個天光的方向去了，也許我們能找到他們，到時候問問……她說她弟弟也在，你和他關係很好嗎？」
雅各遲疑了一會，「曾經很好。應該是的。」
「第一個天光和第二個天光哪個離我們更近？」
「第一個。」
「那我們先去第一個？」
他點點頭。
我把手貼在他胸口，感受了一下他的心跳。咚咚、咚咚。雖然心跳不快，不過他本來心跳就比我慢一點，至少感覺不那麼虛弱了。我撐著膝蓋起身，把埃托瑟給我的獵刀交給他，阻止他站起來。
「我去撿一些柴火，順便找食物，不會離太遠，有什麼事情立刻喊我。」
他灰色的眼睛盯著我看，最後雖然應了聲，但看起來有點不甘願。我笑著拍了下他的頭。
「雅各。」
他抬頭看我。
「你也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你也許有自己不記得、我也不知道的過去，可是我認識的是那個沉默寡言、說話難懂、會不小心冒犯到人、有時候有點雞婆的雅各。」
他微微抬起眉梢，「……是好話嗎？」
我咧起嘴，「是好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