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21:鬱結
要追上一個腿比我長又同樣敏捷的人很困難,不過如果對方是雅各,要讓他停下來很簡單。
只要摔倒就好了。
不過我也不是故意摔的,只是心急之下絆到了樹根。他靈敏的耳朵捕捉到了身後的動靜,在我能滾下坡之前回頭撈住了我。他的胸口因為急促的呼吸起伏著,手臂也在微微顫抖,我知道那不是因為奔跑的關係。
我圈住他,從胸口相貼的地方,可以感覺到他紊亂的心跳。
「為什麼看到我就跑?」
他只是搖頭。
我該說什麼呢?這種時候我能說什麼呢?這不是我曾面對過或見證過的悲劇,不是意外,不是死亡,不是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面對的消逝。這是……這是什麼呢?我甚至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來解釋雅各面對的情況,我從未有過質疑自己存在本身的時候。
野外偶爾會看見生下兩個孩子的母羊,我也知道部落裡曾有為了同時誕下兩個孩子而死去的母親,最終兩個中只有一個活下來。如果當時他們都活了下來,會和雅各跟「雅各」一樣長得一點差別也沒有嗎?但如果他們個別是雅各十二和雅各十三,是否代表在他們之前的十一個觀察者也都有著相同的長相?我光是想像就覺得頭皮發麻,更別說是作為當事人的雅各。
「你有看清楚嗎?他?」
雅各的身體依舊僵直著,呼吸填滿了他的靜默。剛認識他時我曾覺得他大概在森林大火中都能維持著鎮定的表情,沒有什麼能動搖他;可是我見過他想笑又不知道怎麼笑的樣子,見過他因為一句祝福而紅了眼眶的樣子,見過他記憶混亂時彷彿連呼吸都忘了的樣子。
「如果有天你遇到了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人,但他的大腿上沒有和我同樣的傷疤,你會知道那個人不是我,不是嗎?」
我記得他腰上的傷疤是什麼形狀,也記得他摸自己傷疤時露出的表情。
「他腰上沒有傷痕,手上長繭的地方也不一樣。他不是我撞見的那個雅各,他沒有帶著西隆的父親回家、替埃托瑟修房子、幫灰雪和阿坎索斯磨麥、幫我完善了地圖,也不是和我一起接受送別、一起走了這麼遠的雅各。」
無論長著他這張臉的人是怎麼回事,這些都不會改變,作為這些日子和他度過最多時間的人,我很清楚他是誰。
「我不是說了嗎?我認識的是第一次和我說話就很冒犯、心情愈亂愈不說人話、聊起天像是在對牆壁說話的雅各。」
他吐出急促的氣音,呼吸逐漸變緩,心跳也逐漸恢復平時的節奏。他中毒倒下的那一天,我一直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掌心早已記住了他心臟的聲音。
「你之前說的是『沉默寡言、說話難懂、會不小心冒犯到人、有時候有點雞婆』。」
「記憶力真好。」
「如果記憶力好,怎麼會該記得的都不記得?」
我敲了他一下,「我倒是覺得你記得的才是重要的事情,像是你來到這裡之後成為了怎麼樣的人。」
他彎下腰,額頭枕在我肩膀上。
看他彎腰彎得辛苦,我稍微踮起腳尖,但結果只是連我也一起辛苦。我拉著他坐下,讓他繼續靠著我,就如同我們曾一起在營火旁度過的每個夜晚。
其實我認識他的時間沒有多長,可是累積起的記憶比想像中要多。
天色沒有多久就要完全暗下來了,看上去不再清澈的海水像是黑暗一樣會吞噬人,兩道人影帶著收穫的魚爬上岸,安剋斯立刻迎了過去。
「你要和我一起去他們的營地嗎?」
雅各搖搖頭,「在瞭解狀況前,我還是不要出面比較好。」
「也是,不過我有需要問的問題。」
「我知道。我留在能聽見你的距離,有危險立刻喊我。」
「你別亂跑。」
「我不會。」
他說好要當我的後援就不會隨便消失,這點我還是能確定的。
和雅各約定好暗號,我帶著我那份食物回頭。就如安剋斯所說,他們的營火在天色暗下來之後很明顯,我在距離營地大約六步的地方停下來,遠遠地便看見了「雅各」高大的身影。
他沒多久就注意到了我,對身邊的人說幾句話後向我走來,低頭看著我。因為身高的差距,即便他沒有那個意思也會自然產生居高臨下的效果。我這才意識到雅各平時有多習慣彎腰和我說話,這樣微妙的不同出現在同一張臉上,讓我起了身雞皮疙瘩。
「我來了。」
「你的同伴沒有來?」他問。
「他面對外人比較容易緊張,我晚點和他會合。」我歪頭看向他身後,「安剋斯呢?我有問題問他。」
「雅各」沒有開口回答,而是轉過身就走。我跟上他,他們的營地比預想中要更完善,不像是我和雅各那樣靠著顆樹就睡到隔天,天氣不好時才會就地取材建造遮蔽物;這個營地擺著一個個搭成尖塔形的毛皮,地面上也鋪著被褥,雖然能看到的大多是年輕男性,但也有幾名女性和年紀不大的孩子。
「你們人不少……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個人?」
「總共三十名。」
我等了一會,見「雅各」沒有下文之後主動問:「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他們在一起已經有一段時間,我是近期才加入的。」他指了下其中一個棚子的開口,「安剋斯在幫忙照顧孩子。」
「還有更小的孩子?」
我彎腰的幅度不用多大就能鑽進開口,不大的空間裡,安剋斯躺在地上,身上趴著一個嬰兒,他根本沒看進來的人是誰就掙扎地說:「雅各,幫幫我,還是你讓誰進來幫我一下,這小鬼頭一直在咬我,我不行了。」
「他餓了。」
「雅各」艱難地把上半身塞進來,伸手抱起孩子,「這是嬰兒的覓食本能,我帶他去找他母親。」
「謝了。」安剋斯像是這才終於注意到我,猛地坐直,「啊,是你啊?」
我擋住他的後腦,免得他直接把棚頂撞塌了。為了給他多一點空間,我先退到開口邊才說:「嗯,我說了會告訴你是怎麼回事,而且我需要答案。」
他把腿盤起來,「你說你是為了家人來找巢──天光的。」
「是為了找我母親,她在十三個季節之前失蹤了,就是在第一道天光出現的那晚。」我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她落水了,天光落下的地方就在河流的下游。」
安剋斯視線立刻落在我臉上,顯然是在確認我的長相。我可以感覺到心臟加快了撞擊胸口的速度,我不知道自己是期盼多一點、還是緊張多一點。
「那晚,」安剋斯頓了頓,「我們是有找到一個女人,就在河邊,因為很暗,我們是看到了石頭的光才發現她的。」
「她……長什麼樣子?」
「頭髮有點捲,右手臂上有道很長的疤痕。那個時候她意識已經不清醒了,我和叔叔一起把她葬在巢附近。」他皺起眉頭,「不對,你怎麼知道我們和第一個巢有關係?你從哪聽到的消息?雅各不記得了,所以不會是他,其他人又不會跟你提……」
他安靜下來。因為視線太模糊,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無論我再怎麼眨眼、再怎麼抹淚,我都沒能看清楚眼前的人。
遲疑的手落在我肩上,同樣遲疑的聲音問:「你還好嗎?」
還好嗎?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胸口這樣疼的時候似乎無法用好來形容自己,可是同時我也有種好長一段時間一直纏結成一團的心緒終於解開了的釋然。
我抬起手,讓他看我手腕上的夜光石,問道:「是這顆石頭?」
「你怎麼會有──」他打斷自己,嘆著氣說:「是,因為形狀和打結的方式都很粗……特別,所以我記得。」
我知道他想說的其實是「粗糙」,原本想刻成樹葉模樣的石頭看起來更像是樹薯,繩結也打得歪歪扭扭。都是我小時候親自做的,用幫忙做事換來的夜光石親自做成了項鍊,在迎日祭送給了母親。我曾想過無數次,要是那天晚上我沒有因為鬧脾氣而擅自跟著她和採集隊出去,要是她沒有把項鍊掛在我脖子上,是不是她就能和平時一樣回家,是不是在我成年的那天,擁抱我的人之中就會有她。
把項鍊弄丟時我都起了跳進把她帶走的河裡的念頭,沒想到殘酷的流水溫柔了一回,把項鍊送到了她手中,雖然那和天光最終都沒能拯救她,但至少引來了能替我送別的人,沒有讓她就這樣被泡到腐爛,或是被沖到再也找不回來的大海中。
「在……葬在哪裡?」
「巢跟我們部落之間的空地,不過我們也沒做記號,我不記得確切的位置了。」
「謝謝。」
「謝什麼?」安剋斯拍拍我的肩膀,「喝水嗎?」
我接過他遞到我手中的水喝了口,「謝謝。」
「別謝了,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們和第一個巢的關係的。」
我猶豫了一會,沒有直接告訴他真相,而是問:「你說『雅各』不記得了,你有想過為什麼嗎?」
「什麼意思?」
我抹抹眼睛,看著他皺起的眉頭,正要說更多的時候就聽到「雅各」的聲音從外頭傳來,讓安剋斯談話結束就出去吃東西。我對上安剋斯的視線,按了下雅各曾被烙印的側腰,在他錯愕的目光下退了出去。
我站直身體,轉頭對正要回到營火邊的「雅各」揮手。
「我走了。」
「我們烤了一頭羊,你是否要留下來吃?」
「謝謝,不過不用了,你們人多,還有孩子要餵,我和同伴食物很充足。」
他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挽留的話,我回頭看了安剋斯最後一眼之後動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