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的第一日
「你確定我們明天就可以離開?不會突然說檢驗有問題所以得留下?」
「我很確定,萊伊斯先生,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卡洛斯又去找人進行「友好的談話」了。
他從我被暫時隔離檢查開始就特別暴躁,當初提出要確認我身上是否帶著未知病原體的人還差點被卡洛斯揍了,他低吼:「你他媽的再說一次?!」厲聲堅持自己跟我朝夕相處也沒出過事,哪有檢查的必要,把身材孱弱的男科學家嚇得臉色發白。我又是窩心又是好笑,連忙安撫他的情緒。
為了公共健康小心一點我可以理解,就連機場出入境都有防疫措施,何況我還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
在卡洛斯的據理力爭下他和海森堡都住進了我暫時的病房,出入管制由他來負責,表現比較可疑的人都會被盤問,過度好奇的眼光則會被他用高大的身軀擋下。
其實他太緊張了,我沒有那麼脆弱。
不過被人保護的感覺很好。
從我們來到這裡之後過了六天,並沒有檢查出什麼特別的結果,有些研究人員倒是想趁這個機會研究一下ABO生理性別的構造,但都被卡洛斯一臉兇悍地趕走。
「卡洛斯。」我坐在床邊對他招手,拍拍我旁邊的位子,「明天離開之後去你家嗎?」
他鎖上門,腳步略為僵硬地往我的方向走。他石膏已經拆了,只是還需要復健,身上其他傷倒是都好得差不多了。
途中,卡洛斯彎腰摸了摸海森堡的背,之後在我身邊坐下,「我原本住的地方不能養狗,而且離這裡很遠,我請人替我在研究院附近找了間房子。不大,但夠兩個人住了。」
「長什麼樣子?」我忍不住好奇,「研究院外面又是什麼樣子?」
他勾起唇,摸了摸我的頭,「你明天就知道了。」
我撇撇嘴,「你就是懶得形容。」
「我是不知道怎麼形容。」他歪頭靠著我的肩膀,「跟你們那邊不會差太多。」
「你的頭好重。」我皺著鼻子說,但也沒把他推開,「跟我說說吧,現在這個世界也是一月份?有下雪嗎?太陽什麼時候下山?」
「是一月。」他結實的右臂環住我的腰,頭又往我脖子靠近了點,「有下雪,但沒有很深,太陽大概四五點的時候下山。」
他的髮質偏硬,剪短之後其實有點刺人,但就連這種細密的疼都讓我十分珍惜,我也喜歡他的重量帶來的實感,讓我過了一個星期仍未完全靜下來的心安定不少。
「研究院在郊區?附近有住家嗎?或者是商業區?」
「這是個小城鎮,附近有一所大學,雖然不是特別繁榮的區域,但該有的東西都有,之後你想去餐廳、電影院還是酒吧我都可以帶你去。」
「我想看看學校。」我說,語氣不自覺帶著嚮往,「原本我都想好要去哪所大學了,但沒有機會,這邊的大學應該也開放訪客進入吧?」
卡洛斯的手臂收緊了些,「想繼續上學嗎?」
我頓了頓,「算了吧,我都三十了,年紀未免太大。」
「大個屁。現在都有人六十歲上大學的,而且你這張臉,說你十八都有人相信。」
說著,他捏了我的臉頰一把,我不甘示弱地伸手想捏回去,結果被他抓住了手腕。
「給不給捏?」我問。
「不給。」
「你都捏我了。」
「不然讓你捏我其他地方?」
「卡洛斯!」
他低笑,拉著我倒在床上,把我的手放到他臉上。
我不客氣地把他小麥色的皮膚捏到通紅,他裝模作樣地喊疼,雙手自動自發圈住我的腰。
「想親你。」他低聲說。
「還不能。」我蓋住他的下半臉,掌心感覺到的柔軟觸感讓我有些心癢。
他榛色的眼睛微瞇,長長的睫毛灑下陰影,額角淺淺的疤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讓他看起來好親近了一點。
「出去之後我就追你。」他拉開我的手說:「你們的約會文化是怎麼樣的?約過幾次會之後決定要不要交往?還是交往之後才會單獨出去?」
我臉一熱,清了清喉嚨,「不一定,如果是Alpha跟Omega通常會等到確定關係之後才會單獨約會,至於其他情況大家比較沒有那麼謹慎,先發生肉體關係的也有。」
「哦?那你偏好哪一種?」
「我、我也不知道。先約會?」
「除了大學還想去哪裡?」
「都想去。」我瞥了卡洛斯一眼,恰好對上他溫和的表情,明明臉上沒有明顯的笑容,雙眼看起來卻盈滿笑意,「這邊通常又是怎麼進展的?」
「地區差異很大,美國的話⋯⋯如果雙方感覺都不錯,幾次約會之後就會開始身體接觸,幾個月之後正式開始交往。」
「啊。」我翻身面對他,「那跟Beta的相處方式滿像的,他們比較沒有心理包袱。」
卡洛斯伸手撥了下我的頭髮,「怎麼說?」
「Alpha從小就被教導要負責,畢竟他們的費洛蒙強,能夠標記Omega。Omega則是從小被教導要小心,尤其是在發情期的時候,特別容易懷孕,也特別容易被標記。」
「標記只會改變費洛蒙的味道不是嗎?」
「但我們分辨得出來這個Omega被標記過了。」我說:「如果是永久標記,身上就會永遠留下另一個人的氣味,這樣的人通常很難找到長期伴侶。」
卡洛斯沉吟,「即便是被強迫標記的?」
我聳聳肩。
他伸手貼在我的胸口上,掌心的熱度像是穿透血肉傳到了我的心臟。
「還好我把你拐過來了。」他說。
我噗哧一笑,「我們那邊哪有人想標記我。」
「那是他們的損失。」他一本正經地說:「便宜我了。」
我伸手又捏了捏卡洛斯的臉,他側過頭親了下我的指尖,溫柔的神情讓我顫抖了下。
「卡洛斯。」
「嗯。」
「我下次發情期的時候⋯⋯」我盡可能鎮靜地說:「你可不可以像之前一樣抱著我?」
卡洛斯的眼神軟了下來,伸手把我拉進他懷裡,輕輕的嘆息灑在我前額。
「當然可以。」
「不用緊張。」
「我不緊張。」
「你的手在抖。」
「你別拆穿我。」
即便知道這個世界和我的大同小異,我仍舊忍不住在踏出門之前開始心跳過速,不知道是因為興奮,因為害怕,還是兩者皆有。
「拉維希。」卡洛斯牽起我的手,「我在。」
海森堡叫了一聲,彷彿也在表達牠的支持。我蹲下來摸摸牠的頭,之後握緊卡洛斯寬大粗糙的手。
卡洛斯推開了門。
迎面而來的是有些刺人的寒風,室內室外的溫差讓我打了個噴嚏。卡洛斯好笑地替我把外套的帽子戴上,牽著我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中,海森堡則是湊得離我更近了點。
「回家?」他問。
「我想先在附近晃一晃。」我說,看著周遭的環境。研究院門口種了許多樹,對面是個小公園,雖然現在被白雪給覆蓋,但可以想像春天時的一片綠意,「我想確定——」
不遠處有對情侶牽著手走在人行道上,我一時衝動,拉著卡洛斯就往他們的方向走。
也許是因為我的目標過於明確,他們注意到了我的靠近。
「你好?」年輕雌——女人轉頭看著我,表情有些疑惑,男人則是警戒地打量我們兩個,在看見我們牽著的手時才稍微放鬆下來。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在他們眼中,我也是個「男人」。
「抱歉,我⋯⋯剛到這個國家,有點興奮。」我對他們笑笑,「打擾你們了。」
「不會。」女人擺擺手,露出友善的笑容,「這是你們養的狗嗎?。」
女人蹲下來,歪頭看著海森堡,試探性伸出一隻手讓海森堡嗅聞。海森堡的喉頭發出有些困惑的聲音,好奇地湊近了些,鼻頭微微抽動。
女人咯咯笑了起來。
「真可愛,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頓了一下,「海森堡是母——女孩。」
「好特別的名字。」女人站了起來,「她很可愛。」
「謝謝!」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幾乎要拉到耳根。
「抱歉我們得先走了。」女人揮揮手,「希望你會喜歡這個國家,祝你們有個美好的一天。」
兩人離開後我轉身一把抱住卡洛斯,心臟彷彿要跳到喉嚨。
雖然在研究院裡我也和其他人說過話,但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是真的自由了,我可以自由地去我想去的地方,可以自由地和其他人對話。
「高興?」
「高興!」
我捧著卡洛斯的臉,激動地親了下他的嘴角。卡洛斯眨眨眼,呆愣地碰了下剛才被親的地方。
「我們回家吧,卡洛斯!」我抑制不住自己高昂的情緒,拉著卡洛斯走了幾步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要往哪走,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有車嗎?還是——」
他突然緊抱住我,拇指抵著我的下唇來回摩擦,雙眼中的熱度讓我一時忘了呼吸。
過了好半晌,他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
「更想親你了。」
「喔。」我乾巴巴地說:「那我們⋯⋯今天就開始約會?這樣我們很快就可以接吻了。」
他被打敗似地額頭枕在我肩上,「你真是——先回家!」
新生活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新鮮。
我和海森堡坐上卡洛斯車子的後座,從未搭過車的海森堡有些躁動,我抱著牠——她,安撫地順著她的背。
「會開車嗎?」卡洛斯問,單手握著方向盤,騰出一隻手摸了摸把頭枕在兩個前座之間的海森堡。
「我高中的時候學過,現在不確定還記不記得。」
「開車跟騎腳踏車一樣不會忘記。」卡洛斯左轉進入寬大的馬路,比了比右前方的圍牆,牆上寫著「蘭頓大學」,和我們剛離開的研究院同名,「那就是我說的學校,不算排名特別前面的大學,但護理和職能治療系還不錯。」
我簡單應了聲,沒有回答他隱含的提議。
卡洛斯沒有堅持。
「這一條街都是餐廳,選擇不少。」他說:「不過日式料理是台灣人開的,中式料理是美國人開的,越式料理是法國人開的,只有印度料理真的是印度人開的。」
我莞爾,「你怎麼知道?我以為你不是當地人。」
「做過功課。」卡洛斯說:「你覺得是為了誰?」
我忍不住彎起唇角,「邀功啊?」
「追求人臉皮就是要厚一點。」
我悶笑,拍他的肩膀讓他認真看路。
車子開進一處住宅區,每個房子都不大,但有自己的一畝天地,許多人前院都放著盆栽,還有人尚未收起聖誕節的擺飾。
我看著窗外一間間房子,猜測哪個會是我們未來的家,當卡洛斯把車停在一間小巧的紅木建築之前,我征愣地盯著籬笆內一小片綠,白色的小花垂著頭,隱沒在雪地的白之中。
「那是雪花蓮。」卡洛斯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我微微側過頭,看向他。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通常在冬末開花,不過今年冬天比較暖,所以花開得早。」
「這種花有花語嗎?」
他聳聳肩,「花語不都是人想出來的?你希望它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我忍不住又親了下他的嘴角,之後打開車門跑了出去,只聽見身後傳來他無奈又愉悅的笑聲。
我在門前蹲下來查看幾株雪花蓮,兩片向外延展的白色花瓣像是昆蟲的翅膀,香味淡得幾乎聞不到氣味。海森堡跟著好奇地湊近,鼻頭碰了下看似脆弱的白花,對我而言清淡的香味讓她打了個噴嚏。
我笑出聲,伸手揉亂海森堡的毛。
「先進去,小心感冒。」卡洛斯大步跨過階梯,拿出鑰匙打開了前門,「你看家裡需要什麼,我帶你去買。」
我推著海森堡進門到一半,轉過身問:「那算約會嗎?」
卡洛斯揚起眉,「你說算就算。」
「那就算吧,晚上我想喝你做的濃湯。」
卡洛斯嗆了一下,「想不開?」
我笑出聲,跟在海森堡甩動的尾巴之後進了門。
房內的裝潢有點復古,傢俱大多是深色的櫻桃木製成,帶著古樸的厚重感。客廳角落的老爺鐘讓整個空間看上去更加年代久遠,旁邊牆上嵌著的電視因此顯得特別格格不入。
注意到我的視線,卡洛斯說:「你不是喜歡看真人實境節目嗎?我們這邊也有很多。」
不知道想到什麼,他突然低笑起來,「我們一起看Netflix放鬆。」
我困惑地看著他,他給了我一個神祕的笑容,沒有解釋。
他跟著我在房裡逛了一圈,廚房頗為寬敞,餐桌可以摺疊起來靠在牆邊,樓上有兩間臥室,各自有自己的衛浴。
「要買廚具餐具、清潔用品、盥洗用具、床組——」我自言自語著,「啊,還有給海森堡睡的墊子。」
「還有你的衣服。」卡洛斯搭著我的肩膀把我轉了半圈,「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合身的。」
我瞪了他一眼,「我在Omega之中算高大的了。」
「好,你是我見過最高大的Omega。」他拍拍我的頭,明顯在敷衍我。
除了我他哪看過其他Omega。
我們列出了今天的採買清單,卡洛斯說超市和大多的店面都禁止服務犬以外的狗進入,不過要把海森堡自己放在還很陌生的家中,我實在不放心。
我不想給卡洛斯添麻煩,但他看出了我的遲疑。
「我應該有辦法。」卡洛斯摸摸下巴,「我打個電話確認。」
趁著他打電話的時間我又查看了兩間臥室,床都是單人床——看起來對卡洛斯來說其實有點小了,不知道他之後會不會換掉——其中一間房間的書架上留著幾本前任屋主不要的書,書頁發黃,還有蟲蛀的痕跡。
這間大概原本是主臥室?浴室裡也是這邊才有浴缸,另一邊只有小小的淋浴間。
「拉維希。」卡洛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走吧,我們帶著海森堡出去,不過得上牽繩。」
我連忙走出門,跟著卡洛斯下樓。
我們先去了大型超市,卡洛斯讓我和海森堡在門口等他,他進門和一名上了年紀的女員工解釋。我也不確定他說了什麼,但那名女員工看著我的眼神大概只能用慈愛來形容。
卡洛斯對我招招手,我牽著海森堡通過自動門。
「你好。」我有點緊張地對頭髮花白的女人說:「我會顧好她的,也不會帶著她接近食品的區域。」
「你的同伴說了她很聽話。」女人擺擺手,「你不用太緊張。」
我和她鄭重地道了謝,走進偌大的賣場。海森堡亦步亦趨地緊跟在我身邊,卡洛斯則是推著推車跟在我們身後。
我在性成熟之前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但這賣場比我想像中要大,賣的東西種類也更多,我們需要的生活用品基本上都可以在這裡買到,我甚至還看到了獵槍和弓箭。
⋯⋯超市為什麼賣槍?
「你剛剛跟她說了什麼?」我問,把牽繩纏在手腕上,拿起兩罐洗髮乳查看。
「說你被綁架過,有PTSD,海森堡是你的服務犬。」卡洛斯解釋,「洗髮精還需要挑嗎?」
「我們髮質不一樣。」我頓了頓,「綁架?PTSD?」
「你實際的狀況還比較嚴重,如果我跟她說你被監禁了十一年,你現在就會在員工辦公室喝熱茶吃餅乾⋯⋯我平時都用洗沐合一的洗髮乳,你挑自己的就好。」
我勾起唇,伸手撥了下他的頭髮,「難怪你髮質這麼硬。」
卡洛斯不是一個講究的人。
我其實也不是很挑剔,之前送貨員送什麼我就用什麼,但現在突然有了選擇,我想好好享受這份自由。
「你喜歡哪種枕頭?」
「都可以。」
「床墊呢?」
「能睡就好。」
「床套的顏色?」
「都好。」
「我買粉紅色你也好?」
「我不歧視粉紅色。」
他可真好養。
最後我挑了兩組床包,都不是粉紅色的,因為我自己不喜歡。
對於寢具廚具卡洛斯都沒有任何意見,挑海森堡的睡墊時他只說了句「這好像不好清理」,對於牙刷他卻特別挑。
「之前在我那邊你怎麼就無所謂?」我好笑地說。
「沒得選擇。」他說:「有選擇我何必買硬毛牙刷折磨自己?」
他的牙齦大概是全身上下唯一稱得上是嬌弱的部位。
等到要買食物的時候,我不得不把海森堡留給卡洛斯,自己挑選食材。他也不是不願意幫忙,但在這方面真的一竅不通,連不同種類的馬鈴薯都分不清楚,也不知道肉的部位要怎麼挑選。
「我買了蘑菇濃湯的材料。」我把推車推到他旁邊,「還有牛排,煎起來很簡單的。」
卡洛斯一臉複雜,「你對我可真有信心。」
「我會監督你的,這是約會的一部份。」
「我以前約會的時候可沒為誰下過廚。」他哼笑,「當然,也沒人為我下廚過。」
我斜了他一眼,沒有回話。
其實我也知道卡洛斯不會是沒有經驗的人,以他的外在條件追求者大概前仆後繼,而且雖然一開始不是特別容易親近,了解他之後就會知道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除了恰好和他度過只有兩個人的時光,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吸引他的地方。
「在想什麼?」卡洛斯問,從我身後把雙手蓋在我抓著推車的手上,溫暖的身體緊緊貼著我的背。
「這是公共場合。」
「我們在約會。」卡洛斯不在乎地回答,「我也沒做什麼。」
我側過頭看著他,忍不住笑了,「你真的很我行我素。」
為什麼當初他會覺得留在我的世界也無所謂呢?
雖然有不少自動結帳的機器,但我拉著卡洛斯到了有收銀員的收銀台,一頭捲髮的黑皮膚的女性抬起頭,對我露出友善的笑容。
「你好嗎,先生?」
我點點頭,「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謝謝。」
彷彿幼稚園課本上的對話,每個人每天不知道會進行多少次,都成了一種反射,我話卻說得小心翼翼,每一次和他人正常的對話都像是上天的餽贈。
把買好的東西塞進後車廂的過程中,卡洛斯突然開口:「我之前談過四段感情。」
「⋯⋯嗯。」
他一直都很敏銳。
「前兩次在學生時代,持續時間都不長。」卡洛斯的笑聲帶著點自嘲,「他們說我太認真了。」
「認真不是好事嗎?」我困惑地問,轉頭看著他嘴角不是很真心的弧度。
「看情況。」卡洛斯聳聳肩,「他們和我在一起是想追求刺激,不是找長久的對象。」
我張了張嘴,更加無法理解了。
「之後我照著他們的遊戲規則玩了一年,短短時間弄得自己惡名昭彰。」他伸手捧著我的臉,粗糙的指腹輕撫我的顴骨,「然後我遇到了第三任男朋友,他想要保持開放式關係,我實在做不到,我們和平分手。」
「我累了,只想要一段認真的感情。」
「那你的第四任男友?」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翻了個白眼,「跑了,跟一個女人結婚去了。『我們不是只是玩玩嗎?』他是這麼說的。」
他輕輕碰了下我的脖子,指尖擦過我的腺體,「拉維希,我從不是在玩。」
「⋯⋯他們跟你分手是他們的損失。」我學著他說:「是我賺到了。」
他撥開我前額的頭髮,笑容很淺,但十分好看。
「不過你還是要追求我。」我低聲補充,「我還沒被追求過呢。」
他帶著笑的一聲「好」彷彿打在我的心臟上。
卡洛斯跟我都不怎麼有時尚概念,衣服好穿、天冷的時候可以保暖就好,但服飾店的店員十分積極地替我挑衣服,讓我有點盛情難卻。
「那個、呃,其實我不需——」
「這是我們這一季新進的款式,這個顏色跟你的膚色很搭,你看!是不是覺得你氣色都變好了?」
「是,不過我——」
「你穿M號差不多,肩膀剛好合適,如果你想變化一下造型也可以把下擺紮進去。」
「這是女裝?」卡洛斯突然開口問。
我轉過頭,愣愣地看著他,「女裝?」
在這個世界我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定位自己,Omega在生育和傳統上扮演的角色其實跟這邊的女性——順性別女性?這個世界的生理跟心理性別真的好複雜,不過能當自己想當的性別真好——更像,但外表卻更接近男性,要穿男裝、上男廁,還有一系列為男性設計的產品,像是洗髮精(也許是髮質差異?)、防曬乳(卡洛斯無法解釋)、護唇膏(卡洛斯跟我一樣困惑)和耳塞(卡洛斯根本不知道「男用」耳塞的存在)。
我們世界有專門給Omega的廁所,但服裝和其他產品倒是沒有太多分野——當然,懷孕用品除外。
「我們設計師的宗旨就是要打破性別之間的藩籬!」店員熱情地解釋,「不分男裝女裝,只分尺寸大小,你男朋友真的很適合我們店的衣服!」
「是滿適合的。」卡洛斯懶懶地說:「不過我目前還只是他的追求者。」
「你的品味真好,追求者先生!」我還來不及說話店員就喊了出來,之後從旁邊架上拿了條褲裙在我身上比劃。「這件比較高腰,你看看,你的腿看起來是不是變長了?」
卡洛斯噗哧笑出聲,我瞪了鏡子裡的他一眼。
「咳,你腿本來就很長。」卡洛斯說,明顯在忍笑,「不過你換這套應該滿好看的。」
「是吧?」店員說,立刻替我打開了更衣間的門,「試穿看看!」
⋯⋯熱情的銷售員真是可怕。
上衣的材質很舒服,就是領口開得有點低,我也沒什麼肌肉好露的。高腰的褲子我有點穿不習慣,而且褲管這麼寬,冷風不會灌進去嗎?
我走出門的時候卡洛斯愣了下,之後立刻伸出手把我的領口拉高。
我眨眨眼,困惑地看著他。
「領口開太低了。」他說,低聲在我耳邊解釋:「剛才你彎腰的時候,從我這個角度會看到你的乳頭。」
我漲紅了臉,連忙跑回更衣室裡。
最後,我們買了三大袋的衣服。
卡洛斯似乎從看我換裝中得到了神秘的樂趣,開始主動找衣服讓我試穿,換著換著海森堡都趴在地上睡著了,他指定要買的衣服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不想花太多錢,但他說他出事受傷獲得了一大筆賠償金,撥一點替我買衣服不算什麼。
「我回去就找工作。」我說:「我不能光靠你養。」
「好,但你不准交房租,我不是你房東。」
我撇撇嘴,「你也還不是我男朋友。」
說是這麼說,我心裡知道也要不了多久。
「等等,你這樣拿刀太危險了。」
「你用調理機吧⋯⋯別空手摸刀片!」
「停,是打碎不是打成糊。」
「火調小!要溢出來了!」
蘑菇馬鈴薯濃湯在兵荒馬亂之中由卡洛斯獨立完成,之後他堅持牛排要由我來煎,不然浪費牛肉實在太罪惡了。
在他心目中牛肉的地位大概高於任何蔬菜。
展開的木桌桌面比我想像中要大,坐他對面距離太遠,我便把碗盤放在他斜前方的位子,伸出右腳碰了下他的腳。
「替我感謝萊伊斯主廚。」我喝了一口湯,雖然煮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些問題,但成品味道很不錯,「好喝。」
他一臉不相信,低頭舀了口湯到嘴裡,眉毛因為驚訝而跳了起來。
「下次你就可以自己來了。」我笑嘻嘻地說:「我之後再教你其他菜怎麼做。」
「暫時放過我吧。」他抬手撫額,帶著無奈的笑容搖頭,「我腦細胞都死了一半。」
我悶笑,輕輕踢了下他的小腿,被他伸手撈住,拉到自己的大腿上。
「這位世界上最高大的Omega腿真的很長啊。」卡洛斯打趣地說,切了塊牛排塞進口中,「人也長得好看,廚藝又好。」
「我聽不出來你是不是真的在誇獎我,你平常說什麼話都像是在反諷。」
他哼笑,「我對你的稱讚都是真心的。」
「爛好人也是稱讚?」
「當然。」他咧嘴,露出因為稍微扭轉而顯得特別尖的虎牙。
我忘了自己有多想念這樣和他坐在餐桌前吃飯的感覺。
餐具和碗盤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椅子挪動的嘎吱聲、他思考時下意識的沉吟,這些細微的響動就足以驅散我的孤寂,我已經幾乎不記得安於和海森堡一人一狗生活的日子。
十一年的記憶真有那麼容易遺忘?如果卡洛斯當時沒有接我過來,我是否也會如同忘了過去的朋友那樣忘了他?
「又再想什麼?」他問,「一分錢能不能賄賂你告訴我?」
我抬頭看他,「就一分?」
「我們這邊都這麼說,一分錢買你腦中的想法。」
我笑了起來,「我們都說一塊錢買你的想法,你們怎麼這麼吝嗇啊?」
他也笑了,不帶一點尖銳,彷彿從身體深處發出的笑聲。昏黃的幾盞小燈柔化了他稜角分明的臉,他榛色眼睛帶著的金棕看上去成了琥珀般的顏色,漸進為湖水的青綠。
即便到了這個寬廣的世界,我的身體和心依然想要他。
「有時候我都要忘了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他說:「真正意義上的不同世界。」
「我就不會忘記你把我帶到了陌生的世界。」我說:「但這個陌生是好的陌生。」
他伸手摸摸我的頭,「我陪你熟悉。」
卡洛斯把主臥室讓給了我,自己去另一個房間睡,但我躺了半天仍舊沒有睡意。
要說我害怕卡洛斯突然消失,其實感覺更像是害怕我自己會突然被拉回自己的世界,我內心深處難以相信自己從今以後都能過這樣的生活,而不用付出什麼代價。
下床的同時海森堡也爬了起來,繞著我轉了個圈,詢問般歪著頭,雙眼微微發亮。
我彎腰摸摸她的頭,走出房間,才發現卡洛斯連房門都沒關上。從門邊只能隱約看見棉被之下的身影,幾乎占據了整張床的空間。
我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走向他。
「拉維希?」
「哇啊!」
我差點心臟病發,海森堡也因為我的驚呼而叫了一聲。
夜闖別人房間的人好像沒有資格抱怨。
「喀」的一聲,他打開床頭的小燈,坐起身看著我,表情似笑非笑,「想做什麼?」
我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睡不著。」
「啊。」他了然地回應,沒有多問,只是拍了拍身邊的床墊。
我爬上對他而言本來就有點擁擠的床,和他肩並肩靠著床頭坐著,他的體溫透過我們相貼的手臂傳了過來。
上次同床是他離開前的晚上,他拒絕和我發生關係,但抱著我睡了一晚。在研究院隔離的一個星期,卡洛斯有時候會坐在床邊等我睡著,不過最後還是會回到自己的床睡。
「第一次約會之後可以接吻嗎?」我問。
他嗆了下,「什麼?」
「第一次約會——」
「我有聽到。」他清清喉嚨,「看雙方的感覺,我的話⋯⋯」
他偏過頭,伸手觸碰我的側臉,我忍不住蹭了蹭他粗糙的掌心。
「⋯⋯我很想親你。」
「不激烈的那種。」我說。
他失笑,「好,都聽你的。」
這不是我第一次和別人親吻。
中學時雖然大家腺體都還沒成熟,但對於戀愛和性已經有了好奇心,Omega之間尤其經常在一起實驗,探索自己的身體,感受另一個人的手在自己身上遊走的感覺。
我沒有和其他人有深入的接觸,但我和幾個人接吻過。
大家都沒有經驗,前幾次親吻一下子撞鼻子撞眼鏡,一下子咬到嘴唇咬到舌頭,磕磕絆絆弄出一嘴傷一口血,都還沒感受到親吻到底哪裡舒服。
現在我知道了。
只是貼著唇都讓我忘了呼吸,他的雙手輕柔地引導著我,含住我的下唇輕輕吸吮,我輕顫了下,右手搭上他赤裸的胸膛,感覺到他異常快速的心跳。
他也想要我。
「還好嗎?」他問,「感覺如何?」
我伸手碰了下他的嘴角,「再一下可以嗎?」
他輕嘆,「你這是在考驗我的自制力。」
「你自己說的。」我彎起唇,「在這裡,壓抑不住自己的慾望都只是藉口。」
他短促地笑了聲,用吻作為回應。
那晚,我們擠在不該睡兩個人的單人床上,他側身抱著我,一手攬著我的腰,一手放在我胸口,穩定的呼吸灑在我後頸的皮膚上。
在他的臂彎中我仍舊沒有馬上睡著,但睡著之後我睡得很安穩。
「卡洛斯,我可以跟你借手機查個東西嗎?」
「用吧,晚點幫你申請一支電話。」
「⋯⋯等等,在你們這邊看Netflix放鬆是約炮的意思?」
「咳,我之前就是開個玩笑。」
我們還有很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