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之歌:Missing Scenes

私人守衛

沃蘭特作為探索員的一項優勢,大概就是他很容易入睡也很容易叫醒。

利托鏡頭正對著他,它的人類在睡著時總是會這樣皺起眉頭,一手虛抱著它,自從利托在 6980 星際日前被喚醒以來,沃蘭特一直離不太開它的陪伴,即便他現在已經比過去要能夠獨立,在能感覺到利托存在的狀況下他還是會睡得安穩許多。

一個半小時後叫醒他?利托以沃蘭特的健康安全為由逕自更改這個要求,從很早以前沃蘭特的話對它來說就不是命令,這點他們兩個都很清楚。

分出一部份的運算能力在操縱探索車和注意路況上,利托爬上座椅的扶手,用探索車內部的監視錄影系統同時關注搜救對象的狀態。這名庫斯阿拉齊人依舊蜷縮著身子,一手握著不存在的鈍器,一手抵著不存在的防毒面具。利托的電子腦自作主張地叫出沃蘭特在垃圾星上時的模樣,客觀來說他們明明相似度並不高(分析結果 12%),但用有機生命體的語言來說:感覺起來就是相像。

睡著了也無法安心,警戒著隨時會到來的危險。

利托就這樣透過三個鏡頭同時看著前路、沃蘭特和搜救對象,雖然它也得承認自己並非沒有情緒,但它確實不會感到無聊,否則以它的運算速度和多工能力,早就因此扼殺自己的自我意識。不,它能夠就這樣獨自照看它的責任,不像沃蘭特那樣總需要和它聊天,一方面自己覺得無聊,另一方面也怕它覺得無聊。

它的人類總是有些不合理的想法。

等維他星升到與地平線呈 37 度的夾角處,名為賽璐的庫斯阿拉齊人從不安穩的淺眠中醒來,利托預備好嘴部藏起的電擊槍,即時分析著對方的危險性。

攻擊可能有一瞬間升到 70%,但在賽璐回過神之後迅速地下降,他甚至還在注意到利托的注視時露出了歉意的表情。

奇怪的智慧生物,利托在腦中記下這些觀察。不是沒有防衛心但攻擊性很低,對待機器的態度和對待活物的態度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然後賽璐對它伸出一隻手,無比緩慢而小心地把手指湊到它面前。

利托盯著他看了好一會,用鳥喙碰了下他的指尖。對方臉上綻開的笑容讓利托在紀錄中加上一句:疑似分不清動物和仿生機器,或是單純不在乎這個區別。

但稍早他聽過它和沃蘭特說話,那麼更有可能是後者。

賽璐吹了段沒有吹過的哨聲,在利托面前蹲了下來,指節短暫擦過利托的頭上的金屬片,之後回到它的鳥嘴前。一點一點小心試探,在利托無聲的容許下進一步觸碰它的頭、面頰然後是脖頸。臉上的笑容愈來愈明顯,原本緊繃的肌肉也愈來愈放鬆。

然後他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緊接著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休息。」利托從資料庫叫出片段的庫斯阿拉齊語,「我看著。」

賽璐點點頭,再次把自己縮成一團,枕著膝蓋睡了回去。睡夢中的沃蘭特則是咕噥了聲,把利托撈進懷裡,結果因為胸口壓著過重的重量而有些呼吸困難。

笨蛋。利托暗罵,從沃蘭特胸口跳了下來,貼著他的身側窩著,就如同過去 6980 天的每一天守著它的人類。

搧風點火

「艾絲特拉。」

「艾絲特拉!」

「嗯?喔!我醒了、我醒了。」

接過露娜為她泡的咖啡,艾絲特拉揉揉眼睛,幾乎要把整張臉埋進馬克杯裡。

「妳最近在忙什麼?一直打瞌睡。」

「秘密。」

柯洛當探索員的時間只有短短兩年,不過期間也出了不少次任務。光是要一個個找上搜救對象的門都得花上不少時間,而且不一定每次談話都能順利,語言和文化的障礙只是最初的難關,要讓被欺壓了一輩子的人在陌生的環境提起勇氣抗爭,還要相信抗爭會有結果,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也許基地想保護搜救對象的人占多數,但一個柯洛就能破壞無數人對聯盟的信任。

當然柯洛不是沒有底線,要說有哪個族群最不可能投靠商團,米立斯托人就算是一個。柯洛也許對其他族群沒有絲毫尊重,嘴巴不乾淨又經常管不住拳頭,但他對商團的恨意不比別人少,要是他繼續待在武裝部,也許他還不會惹出這麼多事情來,只是這傢伙不知道怎麼回事,讓自己的叔叔動用關係都要把他塞進斥侯部。

艾絲特拉原本對他也沒有太強烈的惡感,但過去幾年他不斷惹事生非,還弄斷了沃蘭特一隻手,艾絲特拉就把他列入了自己的頭號黑名單中,順便和她在基地裡的熟人都宣傳了一下對方的「豐功偉績」,柯洛似乎到了現在還是沒有發現自己在酒吧裡為什麼那麼不受歡迎。

她其實真的很想親自套柯洛一次麻袋,可是柯洛就算兩腳都斷了,艾絲特拉也打不過他。

「大家都很擔心妳。」露娜說:「有什麼我們可以幫上忙的地方就儘管說。」

「哇,我都不知道原來你們這麼愛我。」

「畢竟吃了妳那麼多零食和土產,拿人的手短嘛。」

「喂。」

「不過我說真的,連尤恩德柏都來我這裡打聽妳的狀況,尤恩德柏耶!同事這麼多年,我就沒從他口中聽過多少話,結果他竟然問我:『艾絲特拉是不是遇到麻煩了?前陣子請假之後就一直沒什麼精神。』我都不知道他說得出這麼長一個句子。」

「真的沒事,這次我是找人麻煩的那個。」艾絲特拉從抽屜裡拿出一盒餅乾往露娜的方向推,「別聊我的事情了,那個騷擾妳的人怎麼樣?妳上次不是說要去報案?」

「說到這個我就氣!」

艾絲特拉一邊聽露娜抱怨基地執法單位僵化的行事守則,一邊思索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麼,人證有了,報導寫了,消息也已經散播出去了。聽維努爾說他們已經有說服柯洛他叔叔的方法,這邊大概不需要艾絲特拉再多放個火。

嗯……看來她可以暫時功成身退了?

「我幫妳處理吧。」她說:「我有個朋友可以幫忙。」

她果然還是閒不下來。

優先順位

她的肺像是在燒灼。

如果沒有耳朵上通訊器那道電子音的提示,如果她的反應再慢一點,歐庫勒斯和她就不會只受輕微的皮肉傷。他們檢查過 INF002 身上是否帶著任何外物,卻疏忽了混合機械的生命體可能做到的事情。

妳還沒學會嗎,費妲?永遠也不要低估商團,永遠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她讓歐庫勒斯處理 INF002 自爆後僅存的遺體,回船上做好隨時疏散的準備。聯盟配發的通訊器壞了,她聯絡不上普格諾和羅莎,耳朵上的通訊器倒是還有一點功能,她可以斷斷續續地聽見另一頭的響動。

像是沃蘭特.多姆喉頭發出的濕潤聲音──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她知道對方發生了什麼事──像是羅莎急切的叫喊,像是普格諾在危機來臨時沉靜下來的語調,像是同一道電子音發出的警示。她心跳擂鼓,熟悉的恐慌就要湧現,被她強硬地壓了下去。呼吸,保持穩定的呼吸,別忘了妳的訓練,只有冷靜下來才能避免更多意外發生。

不要怕,不能怕。

轟!

她在闖進曙光基地之後聽見爆炸,伴隨著耳邊一陣電流聲,原本就不大穩定的訊號突然被切斷。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血液像是凝成了冰霜,心跳和呼吸都紊亂起來。她用力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深深吸了口氣。

是培植室。

她拐了個彎,廊道上零散地站著幾個慌亂的實驗人員,在看見她時急切地上前,像是溺水的人看見了浮木。

「弗洛斯隊長──」

「基地裡有沒有多的滅火裝備?」

「有!」

「拿了帶去培植室。」她盡可能維持自己語調的平穩,轉向另一個人,「知道治療儀放在哪嗎?」

穿著實驗袍的青年連忙點頭,和他的同伴一起快步跑開。

她不能去想有誰受傷了,不能去想羅莎和普格諾怎麼樣了,腦中只想著沒有臉也沒有姓名的「傷患」,想著如果有必要,她該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撤出所有人。現在的她不能是蘿莎的費妲,而是聯盟的弗洛斯隊長。

但在看見只有一點狼狽的羅莎和普格諾時,她還是鬆了一口氣。

然後她注意到一身血跡的探索員。

「普格諾。」她大步上前幫忙把沃蘭特從半邊化為廢墟的培植室裡抬出來,男人脖子上的切口雖然用治療儀初步處理過了,但看起來依舊猙獰,雙臂緊抱著他的仿生機械夥伴,金屬的爪子上還沾著深紅色的血跡。費妲皺起眉頭,試著把機械穿山甲從他懷裡拿出來,昏迷了的男人異常固執,她得把對方的手指一根根扳開。

「脖子上的傷有點嚴重,我只能先止血,等一下得做一場小手術。之後爆炸的衝擊力大多被防護盾擋住了,不過可能會有輕微的腦震盪。」普格諾瞥了她手中的穿山甲一眼,「它沒有什麼動靜,應該只是一時被操縱,現在好像死機了。」

「先讓歐庫勒斯看看。」費妲搖搖頭,「有其他傷患嗎?」

「不多,也不嚴重,多虧他及時清了場。」普格諾輕嘆,「他是我遇過第二亂來的傷患。」

費妲沒有接話。

火勢很快被撲滅,帶著治療儀到場的人組織起來為同伴治傷,費妲用基地裡的通訊器和回到船上的歐庫勒斯聯絡,讓他派一台大車過來接人。雖然目前看起來危機已經解除,但在確定基地中沒有其他隱患之前,她不會冒這個險。

將基地的人安頓在船下搭建起的臨時庇護所,需要接著治療的沃蘭特被普格諾帶到船上的醫務室,費妲則是先在周遭巡視了一圈,之後開始設下簡單的警報器和防護用的陷阱。

她還不能停下來,她的工作還沒結束。

「費妲。」熟悉的手拉住她,「妳也受傷了。」

費妲一頓,「小傷。」

「小傷也得處理,不然感染了怎麼辦?」羅莎拿起手中的治療儀,「五分鐘就好。」

「三分鐘。」

「小玫瑰,」羅莎板起臉,「聽醫生的話。」

「妳是博士,不是醫生。」費妲回答,但還是讓羅莎拉著她進了剛才接他們過來的車上。她在羅莎的催促下脫下護甲,掀起裡頭穿著的襯衣,讓羅莎親自確認她確實沒有骨折或是內出血,瘀青和皮肉傷則是用治療儀處理──確實都只是小傷,整個過程花不了多少時間。

但羅莎沒有讓她立刻穿回衣服,而是把臉貼在她光裸的背上,抱住她的腰。

「有時候,」羅莎開口,「就算沒有人犯錯,最後結果也不一定理想,妳不能為不在控制中的事情怪罪自己,我們都沒有遇過這樣的生命體,沒有人能夠準確預測出他的能力。」

費妲顫抖地吐出一口氣,捏了下羅莎纖細的手腕。

「下次就知道了,這次的結果也不算太糟。」羅莎親了下她的肩胛骨,幫她拉好衣服,「好了,說好的五分鐘,我放妳回去。」

費妲轉過頭,對上她總是滿溢著溫暖的眼睛。

「我很慶幸受傷的不是妳。」她帶著愧疚承認。

「我也一樣。」羅莎捧住她的臉,「我也是一樣的。」

她們都明白彼此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片刻安寧

「維努爾,老大他──」

「噓。」維努爾把剛完成星球初探任務的探索員拉到一旁,「任務報告給我吧,如果有需要你回來解釋的地方會再通知你。有人陪你去醫院嗎?要不要找個人送你?」

人類青年連忙婉拒,把檔案發給維努爾之後便拄著拐杖離開,維努爾想了想,找到平時和這名探索員關係不錯的同事。對方立刻接受了維努爾給的任務,追上正要下樓的探索員,在一番善意的吵嘴之後攙扶著對方走進電梯。

他們家的探索員總是很喜歡逞強。

這某種程度大概可以說是上樑不正下樑歪,普拉西多是維努爾見過對自己最嚴厲的人,什麼事都要親力親為,天塌下來了他第一個出來頂著,還要怪罪自己力量不夠,沒辦法將所有人都收進自己的保護傘之下。這位原本病症就已經很嚴重的工作狂因為自責而更加不願意休息,維努爾不知道已經第幾個晚上看到普拉西多在斥侯部過夜,在放維努爾下班之後獨自工作到凌晨。

現在普拉西多終於睡著了,維努爾就在外頭守著,這個時間只有零星完成任務回基地的探索員會來斥侯部,要向普拉西多報告任務結果,或是帶著搜救對象要來登錄,這些維努爾都能幫他做,只是普拉西多經常忘了「責任分擔」幾個字怎麼寫。

哪有部長還要親自登錄和整理資料的,弄得維努爾經常只剩下泡茶的功能。

不過也因為這樣,斥侯部大概是維努爾待過政治化程度最低的組織──即便被捲進其他人的鬥爭中,大多數人都還是只顧著做好份內的工作。

維努爾喜歡普拉西多管理下的斥侯部。

他帶著消夜進門時普拉西多立即清醒過來,一隻手按在桌面下,維努爾知道那裡藏著一把電擊槍。這不是第一次了,維努爾已經習以為常,手中的盤子和杯中的熱湯晃都沒晃。

「又是索姆茶?」普拉西多的聲音還有點啞,「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是濃湯喔,還有雞肉捲餅。」

普拉西多的辦公桌對維努爾來說有點高,但自從他轉正之後,桌子旁邊就多了個讓他踩的階梯,聽說是普拉西多特地做的,怕他每次都要爬椅子危險。維努爾一直都知道普拉西多保護欲很強,但對方連這樣的小事都注意到還是讓當時的他有些驚訝。

他把盤子和杯子放好之後沒有馬上下去,而是在辦公桌邊坐了下來,看著普拉西多這幾天愈來愈明顯的眼袋。

「阿奎拉兩個小時前回來,我讓卡爾杜斯陪他去醫院了。」

普拉西多皺起鼻子──他在思考的時候總會做出這個表情,「我記得是膝蓋受傷?」

「半月板撕裂,不過不嚴重。」

「我明天去探病,也看一下沃蘭特的狀況,麻煩幫我安排時間。」

「下午兩點怎麼樣?這樣你開會可以提早離開,不用聽一群人吵沒有意義的架,也可以對鬧出這件事的人表明你的態度。」

普拉西多應了聲,之後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露出一點笑容。

「你父親還怕你學壞,我可沒教過你這些,你這外表不知道騙過了多少人。」

「古爾家就沒有一個表裡如一的阿斯加人。」維努爾咧開嘴,「老大你腦袋太直,不適合耍這些小手段。」

普拉西多拍了下他的腦袋,繼續吃他的捲餅,打直的背脊像是永不彎折的斯塔樹。斥侯部需要他,維努爾想,如果他不會照顧自己,維努爾也只好接下這份責任。

首先,唔,就替普拉西多預約明天體檢吧,頂多被罵個幾句,如果有必要和醫生串一下供,這樣他就有正當理由可以逼普拉西多好好休息了。

總得有人看著他們的保護者。

伴你入眠

〔抱歉,都這麼晚了──〕

賽璐搖搖頭,替沃蘭特關上門,給了他一個擁抱。

沃蘭特最近有點瘦了,身體的線條變得尖銳,臉部的稜角也更加凸顯,掌心之下可以感覺到一節節的肋骨。賽璐知道他已經很努力了,不是不想照顧好自己,不是不想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只是人類就和埃弗人、和許多其他世界的人一樣不夠理性,會因為心理因素造成違反求生本能的反應。

這似乎不是很符合演化的原則,也許他該問問他之前的生物老師,或是他的引導員。

屋裡還可以聞到尚未散去的食物氣味,賽璐走進廚房時卻沒有看見什麼,看來是沃蘭特在他過來之前處理掉了。他沒有特別提起,而是打開冰箱查看沃蘭特都買了些什麼食材。他的東西放得很整齊,但不是依照食物的類別整理,而是顏色,蔬果櫃裡像是塞進了一道彩虹。

賽璐微微笑了,回頭捏了下沃蘭特的手,〔你買的這些你都吃嗎?〕

〔都吃。〕

〔有沒有特別喜歡的?〕

沃蘭特想了好一會,〔蛋?〕

賽璐點點頭,拿了兩顆蛋出來。

來到這裡之後他見到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做家事」似乎成了過時的概念,衣服不需要自己洗,不需要曬,清潔打掃不用自己來,就連煮菜大多的程序也都可以交給機器──也不是完全防呆,食材是可以自動煮到安全的熟度,最後好不好吃就不一定了。賽璐的住處也有備料和烹煮的機器,但他試了幾次還是用不習慣,最後要來了他熟悉的廚具。

沃蘭特家裡沒有刀和砧板,不過有爐台和平底鍋,賽璐把切菜的工作交給沃蘭特和他的調理機,其他由他負責。

〔垃圾星上沒有新鮮的蛋。〕沃蘭特突然吹道,〔只買得到冷凍乾燥的人工蛋白液和蛋黃液,我小時候從來沒有想過原來雞蛋是這麼珍貴的東西,就連基地也是幾年前才開始有完整的培植蛋。〕

賽璐過去也從未想過在埃弗一次能收獲一大籃的食材會是奢侈品,他以前會帶著阿瓦列奶和隔壁換薩巴的蛋,當晚水煮到半熟的薩巴蛋就會出現在餐桌上,梅塔帕喜歡把蛋白和蛋黃攪在一起用麵包沾著吃,賽璐更喜歡淋上加了香料的奶油之後用湯匙舀來吃。

來到基地以來他已經學到了許多知識,但每一天,他還是會在生活中遇到令他驚訝的發現。

〔冷凍乾燥,就像第一天你給我的燉肉?〕

〔對。〕沃蘭特笑了聲,〔你不喜歡。〕

〔口感很奇怪。〕賽璐皺起鼻子,〔又好鹹。〕

他在和艾絲特拉吃過幾次飯之後發現自己對鹹味敏感許多,對苦味則是比人類要不敏感。艾絲特拉有次帶了叫「苦瓜」的食物來找他,似乎是想看他吃下去會有什麼反應,在他表示喜歡的時候一臉失望。

替身邊的人做過幾次飯之後他也大概抓到了人類的口味,不過個體差異也不小,起初他還有點驚訝,後來想想也是理所當然,就連他和家人的喜好都會有不同。

雞蛋比薩巴蛋要小一點,味道淡一點──他不確定這是天然和培植蛋的差異,還是雞蛋和薩巴蛋的差異──他直接打在滾水中煮到蛋黃半熟,之後一個個嚐過沃蘭特似乎是胡亂買的一整組香料,選了幾種加進熱好的奶油入味。切小塊的蔬菜和阿斯加主食之一的赫斯豆則是先炒過,之後加入高湯煮,一邊調味一邊讓沃蘭特試味道。

在人類之中沃蘭特的口味似乎比較清淡,對他來說剛好的鹹度對賽璐來說也只是口味稍微重一點,不過沃蘭特平時吃斥侯部配發的食物也都吃得很習慣,所以應該說他可以接受的口味範圍很大。

〔畢竟垃圾星人類不多。〕沃蘭特主動解釋:〔只要對人體無害我大多都吃得下去,不過我確實比較喜歡口味淡一點的菜,可能是以前吃過太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他安靜了一會,〔你來之前我在煮……算是粥吧,最後味道跟我那時候吃過的大鍋菜有點像,鍋底還焦了。〕他笑了聲,〔用智能爐台還能那麼失敗,看來我的廚藝不只是零,而是小於零。〕

〔負值?〕賽璐吹出通用語中的詞。

沃蘭特莞爾,〔對,是負值。〕

賽璐已經吃過晚餐了,也沒有在睡前多吃消夜的習慣,不過為了不讓沃蘭特覺得不自在,他還是分了一碗湯和一小塊麵包吃。沃蘭特吃得不急,但速度很快。

他們都沒有說起沃蘭特在這個時間問賽璐能不能過來的原因,利托「生病」造成的空缺即便是和沃蘭特不親近的人也會注意到。賽璐收到訊息的時候其實準備要睡了,但他毫不猶豫地回了「好」,他很開心沃蘭特願意依賴他,他也想為沃蘭特多做點什麼。

〔烏茲瑪克在艾絲特拉家?〕

〔嗯,牠最近……很喜歡艾絲特拉那隻鸚鵡。〕

〔牠們不都是母鳥?〕

〔是。〕

沃蘭特笑著搖搖頭,〔不過就算是一公一母也不能做什麼,畢竟物種不同。〕

賽璐想了想,〔也許還是可以交配,只是生不出小鳥。〕

沃蘭特咳得像是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賽璐連忙倒了杯水給他,沃蘭特一邊咳一邊忍不住笑,喝水的時候又嗆到了一次。

賽璐其實不大清楚這段話是哪裡逗樂了沃蘭特,但他的嘴角也忍不住上彎,走到沃蘭特身邊替他拍背順氣。

「咳,我沒事了。」沃蘭特眼角的笑紋還在,鼻頭輕碰了下賽璐的鼻頭,「謝謝。」

沃蘭特最近愈來愈習慣這項庫斯阿拉齊人的禮儀,不過其實互碰鼻子是鄭重致謝時的做法,只是關係親密的人平時也會這樣道謝,而且這裡沒有第二個庫斯阿拉齊人,賽璐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改天再和沃蘭特解釋吧,也說清楚他希望他們繼續這項習慣。

〔為什麼笑?〕

〔說了我怕你生氣。〕

賽璐搖搖頭,他很難想像沃蘭特能說出什麼讓他生氣的話。

〔就是,那個,〕沃蘭特臉有點紅,〔我們物種也不同,也可以……只是生不出小孩。〕

賽璐捏住自己發燙的耳朵,撞了下沃蘭特的肩膀。

沃蘭特又笑了,臉上的紅一路向下蔓延到脖頸,賽璐伸手貼在他的脖子上,即便是在這個時候沃蘭特的皮膚碰起來還是比他要涼一點,埃弗人的平均體溫比人類要高差不多 1.5 度,就沃蘭特的說法,他每次碰到賽璐的時候都得提醒自己賽璐沒有發燒。

他們的生理狀態存在各種大大小小的不同,賽璐不時就會有新的發現,他在埃弗時從未想過這個世界原來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存在其他文明,其他智慧生命,當然更沒有想過自己會和不同的智慧生命發展出可以討論交配不交配的關係。

雖然不是為了生育的性行為似乎不應該叫交配,應該叫……應該叫什麼呢?他甩開歪掉的思緒免得自己不小心問出奇怪的問題,把沃蘭特拉了起來。

〔很晚了,該睡了。〕

話說出口的同時他突然感覺到眼皮的重量,側頭打了個隱密的呵欠。沃蘭特盯著他看了好半晌,又蹭了蹭他的鼻頭,把他往臥室的方向帶。

一直等到他和沃蘭特躺在一張床上,偏涼的身體嵌進他懷中,他想起方才因為思路被帶歪而一時忘記、已經在舌尖的詞語。

啊,是親熱。

這個想法一劃過腦中他便後知後覺地感到不好意思,但沃蘭特抱他抱得很緊,他自己也捨不得退開,明明沃蘭特的體溫比他低,他卻覺得皮膚相觸的地方像是燒了起來。

〔賽璐?〕

〔沒什麼。〕他拍拍沃蘭特的背,〔睡吧,晚安。〕

〔晚安。〕沃蘭特回應,在安靜了幾秒之後補上一句:〔如果你醒來的時候我不在你懷裡,可以把我拉回來嗎?〕

賽璐愣了一下,〔好。〕

沃蘭特前半夜都沒有放開他,後半夜賽璐半夢半醒地把他攬回懷裡,輕輕吹著他的名字,直到他身體的顫抖漸漸平息。

這一晚,賽璐睡得很安穩。

Previous
Previous

倦鳥之歌(下):Home Ahoy

Next
Next

塔頂的愛情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