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12:疤痕

真安靜。

即便日長季帶來了更多色彩和不同動物活動的聲音,和前一晚的熱鬧比起來還是很安靜,除了自然中的背景音,就只有我和雅各的腳步和呼吸聲──甚至他的呼吸聲都小得讓人聽不清楚。他從出發之後就沒有說過話,不過這對他來說也很正常。

「三十次。」

「什麼?」

「出發到現在你已經碰腰上的傷口三十次了。」

「……不會是問題。」

「我不是擔心你舊傷復發。」

他看了過來。

第一次看到那道疤時我沒有多想,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卻不帶一點傷痕是不可能的,就算是還沒出過城鎮的人也會在不同的情況下留下皮肉上的印記,火會留下不規則的起伏,刀會留下淺色的突起,雷會留下樹枝般的紅印。是注意到雅各特定的時候會下意識碰才讓我多想了一些:腰側受傷不大可能是做事時不小心弄傷的,那是被動物襲擊了嗎?但傷口的形狀又不像是獠牙或利爪留下的,那樣一片皮肉被挽下來、卻又這麼平整,更像是人為的結果。

「有人向你道謝的時候,你有時候會碰,昨天在埃托瑟感謝我們之後,你動不動就會碰一下。」

他沒有立刻回話,手拘謹地收在腿邊,步伐加快了一些,我得小跑步才能跟上。意識到的時候他又慢下了腳步,用平時的速度走動。

如果他不想說,現在就會直接換個話題了,我一邊和他並肩走著一邊拿出堅果和他分食,他過了好一會才打破沉默:

「有可能是因為和聚落中許多人交情都很深的你思考模式不同於常人,整個城鎮從上到下都在信仰上抱持著更開放的態度,雖然有自己的迷信,但更傾向於透過個人的觀察和親身經歷來做出判斷。」

我在腦中過了一遍他沒必要地複雜的描述,「簡單地說,你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接受。」

他愣了一會,點點頭。

「你腰上的傷是自己弄的嗎?」

「一半。」

「傷害你的人還在嗎?」

「我不知道。」

「因為他們在你很遠很遠的家鄉?」

他搖搖頭,讓我有些驚訝,他是在離開家鄉之後遇到了無法接納他、傷害了他的人嗎?

「阿斯提爾,」他一頓,接著說:「今天在河岸邊紮營?」

轉換話題的方式十分生硬,但他也沒想隱藏自己只是不想繼續說下去了。我點點頭,抬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峭壁,從那裡掉下去會落到一條不知道最終會到哪去的河,下大雨的時候特別危險。我們前進的方向便是河流的流向,我曾好幾次站在山壁的邊緣,但一直沒有下到河邊過。

「嗯。」我看了眼天空,「看起來不會下雨。」

不知道天光的所在,是否會是河流的終點。

我們繞著路下到河邊,河水很乾淨,可以直接看到裡頭游動的魚和底部的石塊。因為要在河邊紮營,我們便抓了幾條魚,順帶清洗了下身體。夜長季時乾淨的水比想像中要不好取得,雖然雪融化了會變成水,但要融出一盆水需要的冰雪比理所當然認為的要多,而且天氣也太冷了,沒有必要冒著生病的風險洗澡。

兩個人都脫了衣服,我不免又看到了雅各腰上的傷疤,差不多有我的手掌那麼大。我身上最嚴重的傷在大腿和上臂,因為當時受傷後沒有好好處理和休息,疤痕更誇大了受傷的程度,不是覆蓋面積大,而是皮肉看起來特別猙獰。

「你的呢?」

「嗯?」

「你的腿是怎麼受的傷?」

「你之前看到了沒有問過。」

他沒有說話,但眉毛稍微壓低了一點,讓我有點好笑。是認為我問了他問題,他也應該能問我嗎?也沒什麼不對,只是他沒有完全說清楚,我也不打算從頭到尾把當時的事說出口──應該說是現在的我還做不到。

「我曾經從那裡摔下來。」我指著不遠處的山壁,往我們所在的河流劃,「一路翻滾之後落到水裡面,差點被沖走,那時候大腿被刺穿了。」

他皺起眉,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抓住之後反倒是愣了一下,像是自己的手自作主張了一樣。

「沒事,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一直避開這個地方做什麼。」

「是晚上嗎?」

「嗯,那晚雨下得很大。」我擠乾頭髮,上岸之後坐在火邊,身上的水氣逐漸被烘乾。雅各在一旁撥了撥頭髮,接著就開始處理剛抓到不久的魚,串在木籤上開始烤。

有一會,他只是一語不發地烤著魚,我也沒有開口,空氣中只能聽見火的劈啪和河水的流動,接著他難得主動地開口道:「那時候……有個烙印在我腰上,我自己割掉了。」

啊。

我往他嘴裡塞了個玫瑰果,在他咀嚼的時候說:「我自己在城外待了七個晚上就是那次受傷之後的事。」

他看起來想問什麼,但在吞嚥之後還是選擇遵守我們沒有明說的規則,「烙上的字是『迪埃格諾斯』。」

「一開始鎮裡的人把我揹了上去,我把他們都趕走了。」

「我原本不打算再靠近任何聚落。」

「我爬著回去的時候被罵慘了。」

「我起初以為你的處境會和我類似。」

「這樣啊。」我把我們的肩膀和腿靠在一起,「在這方面我比你幸運。」

他安靜地把烤好的魚擺在洗過的樹葉上,動作熟練地剖開,連魚骨都拔起來了才遞過來,自己挑著刺更多的那半。

我一開始還會被他過度細心的行為弄得摸不著頭腦,以為他是為了什麼原因在試圖討好我,之後才發現他不管對誰都是這樣,面對小孩子或是老人,他甚至會檢查刺是不是都挑出來了,如果燙還會先吹涼。

這樣的人也會被烙下屬於夜晚的烙印,趕出原來的聚落嗎?就因為他高大了點、講話方式奇怪了點、能不靠視力移動?有誰把不該由他負責的噩運怪罪在他身上呢?

我挑掉上背的細骨,把我們的魚換了過來,他看了會才從尾巴咬了下去。

 

之前輪流守夜時,雅各只會拖延叫醒我的時間,還沒有提前把我叫醒過,今天是個例外,我身上的冷汗和插進地面的手指告訴了我原因。

「──斯提爾。阿斯提爾,手給我。」

我看著他接來清水清洗我覆蓋著泥土和血漬的手指,是因為睡前才提到過嗎?應該不只是那個原因,大概還有環境的緣故吧,雖然已經過了快十二個季節,但當時的記憶還很清晰,身體也還知道拼命挖著泥土想尋找一顆小小的夜光石的感覺,印象最深的不是指甲翻起的疼痛,而是雙手彷彿失去觸覺的無助,再也分不清指尖碰到的是什麼東西。

因為當時只有自己,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找錯了位置,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兩個人一起尋找一個東西的好處不只是因為跌倒時對方能扶一把。

「謝謝。」

他搖搖頭,「你不睡了嗎?」

「我差不多睡夠了,你休息吧。」

「晚點。」

他難得主動地靠過來,把我的頭往他的肩膀按,不過他的身高雖然大部分都在腿,坐著的高度還是不方便好好靠著,他便有些彆扭地把我的頭引導到他腿上,大腿緊繃得像是要斷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開始笑就停不下來。

「……有什麼問題嗎?」

「不用勉強自己,你的腿比我們家地板還要硬。」

「你家。」

「你都睡過幾個晚上了,怎麼不算是我們家?」

「很多人都會在你家過夜,太廣泛的條件無法作為充分條件。」

「雖然沒聽懂你後面在說什麼,但我可以有很多家人。」

他似乎是找不到話反駁,乾脆用手蓋住了我的眼睛,大腿慢慢放鬆下來。

我沒打算繼續睡的,但卻不知不覺睡著了,沒有再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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