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03:雅各

我在傍晚醒來時,就發現門口的火盆被點亮了,旁邊坐著一個瘦削的身影,不請自來地喝著我釀的酒。

坐起身,我放輕了動作從她身後靠近,但她繫在腰上的匕首還沒到我伸手可及的距離前,她便轉了過來,用刀鞘敲了下我的手腕。

「你果真不是當獵人的料。」

「您果真是天生的獵人,東西藏哪裡都會被找出來。」

「過獎。」

「不是誇獎,意思是您不該當祭司。」

「作夢的時候向你爸抱怨去。」

我輕哼了聲,盤腿坐在埃托瑟旁邊,烤了烤睡著時冷下來的手腳,接過她遞過來的酒杯喝了一小口,不意外她立刻搖搖頭,像是想示範正確的喝酒方式一樣直接捧著酒壺灌了一大口。

「明天我讓人送鹿皮過來,你鞋子該換了。」埃托瑟揉了揉天冷時會痛的膝蓋,一點也沒有掩飾自己不適的意思,齜牙咧嘴地繼續說:「成年禮要到了,之後打算多常回來?你是要讓灰雪接替守夜工作的吧?」

我看了她一眼,雖然我從沒有和她說過今後的計畫,但埃托瑟總有知道這些事情的辦法,我也懶得問她是怎麼猜到的了。

「不知道。」我誠實地說:「一開始我會先待在附近,四處看看有沒有更多食物來源是採集隊不知道的,把地圖畫得更完整。之後我想走遠一點,不過夜長季的時候我會盡量多回來。」

「如果你回得來。」

「嗯。」

她嘆息的白霧吐在酒壺裡,又喝了口酒之後,她拉起我脖子上的項鍊端詳。

「你們一家子真不知道都是什麼毛病,不看現在,總看未來,不看腳邊,總看遠方,人人都在想著下一餐該吃什麼的時候,你們偏要想十個夜長季之後該往哪裡去,現在可好了,你父母養出的孩子連溫飽都不想了,連夜晚都不怕了,每次有人失蹤都第一個跑出去找人,不單是因為想避免悲劇,更是因為忘不掉恍惚時看見的幻象。」

「不是幻象。」我習慣性反駁,接著說:「如果不是父親,大家都不會有這個家。」

「你都不認識你父親,那傢伙就是運氣好,當時要是再拖幾天,他在找到這裡之前就要被其他人用石頭砸死了。」

「你和母親才不會讓他們。」

「喔,那我們會一起被砸死。」埃托瑟嘖了聲。我們已經這樣爭論過許多次,在我之前她也這樣和母親爭論過許多次,她暴躁地把手伸向抽疼到發抖的膝蓋,在看見我先她一步開始按摩時敲了下我的頭頂。

我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她只是改敲我的額頭。

外頭的天色很快便暗了下來,埃托瑟有些僵硬,呼吸都變淺了,我沒有點出來,繼續替她按摩僵硬的肌肉,直到她逐漸放鬆,揉了我的頭一把。

「西隆還好嗎?」我問。

「把人葬好之後看上去還可以,他讓我再和你說聲謝謝。」埃托瑟手撐著下巴,看向門外,「你帶回來的人今天沒走,你對他什麼看法?」

「雅各?」我循著她的視線看見了正在幫忙清理屋頂積雪的雅各,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出於什麼理由在這樣的天氣幫人做苦力,沒有煩躁,也不熱情,更沒有不情願,就只是按部就班地在除雪。

「他一整天都在替人做雜事。」埃托瑟說:「沒有要求任何回報,有人要給他食物也不接受,只要開口請他幫忙就會幫忙,從天剛亮到現在就沒怎麼休息過。」她瞇起眼睛,手指在腿上敲打著,「他要不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嚴重的冤大頭,就是不懷好意,而他看起來並不像是天生助人為樂。」

「也許他只是打算在這裡開始新生活,所以先和鄰居打好關係。」

「真想打好關係就該適度接受回報。」埃托瑟拍拍我的手,「你晚上幫我看著點他,他如果做了什麼奇怪的事就通知當值的守衛。」

我點點頭,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上鐘塔守夜。

「穹光。」

平時會在守夜時間喊我的人只有灰雪,所以一開始聽見年輕男人的聲音、喊的還不是我的綽號時,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頓了好一會才走到圍欄往下看。高瘦的身形、冷冰冰的臉、亞麻色頭髮、灰色眼睛,他從外貌、氣質到說話的聲音,一切都淡淡的,像是隔著霧氣看見的景色。

「雅各。」我剛剛看見他時,他還在幫阿坎索斯剷雪,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到鐘塔這的。

「我有問題問你,你是否允許我上去?」他又用那奇怪地繞著圈的方式說話了,仰頭等待我的回答,像是我如果不答應,他就會乾脆離開;而我如果不說話,他就會在那站到天亮。我故意拉長思考的時間,想看看他的反應,他連催促我一句都不催促,要是灰雪早就跑上來質問我為什麼不理她了。

「好。」我說。他也不急,步伐穩定地一階階走上樓梯,來到我旁邊。

「你是否允許我──」

「坐吧。」

他在我旁邊坐下。

我聽著鐘行進的聲音,等待雅各先開口問他說要問的問題,但他只是看了鐘塔搖晃的水平懸臂一眼,接著便往外看著夜空,也不知道是單純在發呆,還是和我一樣在等些什麼。

很少遇到要由我打破沉默的談話對象,但也許他來自的那很遠很遠的地方多的是安靜的人。「你想問什麼?」我說:「你在看什麼?」

「沒有什麼。」他答,接著轉過頭看我,多了點血色的嘴唇只張開一條足夠讓聲音流出來的縫,「迪埃格諾斯,虛無。」

「什麼?」

「靈性語言稱夜晚降臨的惡神為虛無之神,即便只是用無意的語氣提出,聽見的人也會無意識表現出害怕或者緊張的跡象,但你不同。」他打量著我看,灰色的眼睛像是結冰的池水,「鎮民說你在十四歲時曾為了尋找失蹤的母親拒絕和同行者一起回頭,而是獨自脫離隊伍,在黑暗中待了七個夜晚。不同於『被虛無吞噬存在的人』,你失去的只有『對夜晚的敬畏之心』。為什麼?」

我張開又閉上嘴,過了好一會才找回說話的能力,「你絕對不是為了先和鄰居打好關係才幫忙除雪的。」

他盯著我看,「你說的話似乎和我的問題沒有前後關係。」

「我都不確定你想問什麼。」

「濃縮前提,我想問你和其他人對夜晚的看法完全不同的原因。」

「那你可以直接這樣問,而不是揭我的傷疤。」

「對不起。」他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而是單純因為我說他不該提我舊事,他便道歉了,「你是否允許我問──」

「不允許。」

我說了不允許,他就真的沒有繼續問。

這個人真的太奇怪了。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夜空,他也就安靜地坐在我旁邊,同樣盯著天空看。我偶爾還會站起來伸展一下,他連坐姿也不調整。

如果說和灰雪跟阿坎索斯坐在一起像是在火盆前烤火,和埃托瑟坐在一起像是靠著大樹休憩,和雅各坐在一起就像是身處於大雪掩蓋了所有動靜的荒原。溪水都尚且會吟唱,森林都尚且會低語,他卻連呼吸都安靜得聽不見聲音。

一直到了第二夜,他才又開口:「祭司說你們幾天後要舉辦成年禮。你要成年了。」

「不是祭司告訴你的吧?」

「是一名懷孕的女性告訴我的。」

「她叫阿坎索斯。」

「她說你即將成年,之後會變得很難見到。」雅各看了眼我掛在腰帶上的羅盤,「祭司房裡有一張地圖,被牛皮遮擋著,我詢問她是否允許我查看時,她說你可能沒過多久就會帶回新的,我最好等到那時候。」

「所以這才是你想問的?我成年後打算做的事?」我不解地搖搖頭,「你知道這個要做什麼?」

「你是否允許──」

「你想做什麼就直接說。」

他停頓了一下,「我想跟著你走。」

我歪頭看他,努力在他臉上找到他這麼說的理由,但什麼也沒看出來。

「雖然在城外有同伴會更安全,但我不了解你,也不信任你。」

「你需要什麼才會信任我?」

我被問住了,一時之間沒有說話。信任需要什麼呢?真的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嗎?為什麼祭司會信任我每天在鐘塔做的記錄?為什麼城鎮的人會信任祭司的判斷,即便她對天氣的預測並非都是正確的?為什麼守門的人經常輪換,大家卻依舊能安心地入眠?為什麼最初他們會信任我父親,跟著他一起長途跋涉到這個遺跡?

「時間……大概吧。」

他點點頭,「好。」

然後他又沉默了下來。

等第三夜過去,天空開始變亮的瞬間,他開口道:「天開始亮了。」

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平靜地對上我的眼睛,報出了這個夜晚離開的時間。

「我說需要的不是這個時間。」

「我知道。」他說:「明晚我也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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