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02:愛

男人的名字叫雅各。

是個奇怪的名字,他能說我們這個區域的日常語言,也知道我們的靈性語言,名字卻在兩種語言中都沒有意思。我問雅各是凡名還是教名,他說都不是,就是個名字。至今我們城鎮有過交流的聚落雖然平時說的語言不盡相同,但靈性語言是共通的,而且不是像我們一樣先給孩子凡名,成年後賜予教名,就是從一開始就以靈性語言為孩子命名。

雅各不知道是從多遠的地方來的,習慣和這個區域的人完全不同。問他的時候,他也只說是「很遠的地方」。

他的顴骨上還有西隆的拳頭留下的瘀青,但他看起來不在意,幫著西隆搬動父親的屍體,我則是走在最前方帶路。

西隆從發現父親的屍體之後就沒有說過話,冷靜下來之後一直默默地流著淚,他問我能不能把父親的屍體帶著一起走時,他的表情在說:如果不行我就自己一個人走。

要是城鎮裡的大人都會說不行的,夜長季的規矩就是不浪費力氣在死人和將死之人身上。「要在夜晚中存活,絕對切記不能貪心。」所有大人都是這麼說的,母親也是。可是每個人似乎都有不得不「貪心」的時候,母親也不例外,也許是因為有些事沒有做到,我們沒有信心自己能繼續好好活下去。

我只是驚訝完全是陌生人的雅各也主動選擇幫忙。

要說他是需要我帶路也說不過去,他看起來太冷靜了,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片樹林裡,還撈起了西隆淹死的父親,但他不像是迷失了方向的樣子。

我們沉默地在黑暗中行走,只能聽見腳步聲和衣服的摩娑聲,在油燈要燒完時,我點燃了第二盞燈,但即使是一瞬間的完全黑暗都讓西隆抽了口氣。

雅各腳步都沒頓一下。

「你沒有想過不帶上我。」走到半路,雅各突然開口,「為什麼?」

我沒有時間轉頭看他,但我是很好奇他問這問題時的表情的,畢竟這對這裡的人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難道他來自一個人們在夜裡也對彼此漠不關心的地方嗎?

「在夜晚面前我們都是迷途的羊,沒有敵我內外的分別,必須彼此伸出援手。」我復述了從小到大被教導的道理,雖然我不再視夜晚為無法違抗的惡神,但這個原則我還是同意的。

雅各安靜了一會才回話:「這樣啊。」

不像是回答的回答讓我忍不住問他:「你們那邊不這麼做?」

「不是十次中沒有一次這麼做,但也不是十次中每一次都這麼做,不同的情境會有不同的行動。」

「你們那邊的人說話都像你一樣繞圈子嗎?」

「不是每一個人。」

和他說話比在夜晚找路還難。

不久之後,城鎮的篝火出現在視線中,西隆明顯鬆了口氣,向雅各簡短地道謝之後就獨自揹起父親,往鎮裡走。在門口等著的灰雪一發現我就跑了過來,看都沒看西隆一眼。她在我能開口前聲明:「放心,我讓姐姐幫忙顧鐘塔了。」接著說:「你沒事吧?這是誰?」

「阿坎索斯懷著寶寶呢,別讓她太累了。」我任由灰雪把我轉了個圈,確認我沒有受傷,「這是雅各,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雅各?好奇怪的名字。」灰雪對雅各沒有什麼興趣,這遠遠不是鎮上第一次出現尋求庇護的外來人,有些人會就這樣待下來,有些人會在天亮之後離開,要是雅各留下了,她自然會再接觸到他。

我把雅各交給負責守門的人照顧,跟著灰雪回到鐘塔,阿坎索斯從上頭對下面的我們揮揮手,我趕緊上樓,灰雪則是在後方慢悠悠地爬樓梯。

「麻煩你了,阿坎索斯,趕快去休息吧,灰雪是不是還把你叫醒了?」

阿坎索斯笑瞇瞇地搖搖頭,摸著隆起的肚子說:「是小傢伙把我叫醒的,灰雪之後才一邊哭一邊跑來請我幫忙,說夜守哥哥又跑出去冒險了。」

「我才沒有哭!」樓梯走到一半的灰雪五步併兩步地跑上來,趕緊替自己澄清,「我也沒有叫他『夜守哥哥』!」

「唉呀,在晚輩面前這樣說謊可不行喔,灰雪,你要做個好榜樣才可以。」

「紫!霜!」

「嗯,我也更喜歡這個名字,因為和我最愛的妹妹是一對的。」

「你只有我一個妹妹。」灰雪氣呼呼地拿起一條毯子蓋在阿坎索斯身上,接著氣呼呼地在她身邊坐下,氣呼呼地抱住她的手。

我想讓她們回去休息,但她們似乎打定主意要陪我到天亮,兩個人蓋著毯子依偎著,在火光的擁抱下對阿坎索斯還未出生的孩子說著話。

「你當男孩子吧,這樣才不會要出城都被管東管西的。」灰雪貼著阿坎索斯的肚子說。

阿坎索斯回:「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子。」

「為什麼?」

「冒險的事情不會讓她去做。」

灰雪呿了聲,「你跟那些老古板一樣,真討厭。」

「灰雪不記得哥哥了。」阿坎索斯摸摸灰雪的頭,「但我還記得弟弟,成年第一次出城找食物,結果就沒有回來了。」

灰雪安靜下來,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拉著阿坎索斯揉自己那一頭棕色捲髮,阿坎索斯欣然接受這彆扭的安慰,雙手一起把灰雪本來就不大聽話的頭髮揉得更亂。

從她們那傳來的動靜就像是搖曳的燭火,雖然沒有停歇的時候,看著卻令人心情平和又溫暖。我抱著膝蓋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沒有絲毫動靜卻讓許多人害怕的夜空,也不知道更讓人害怕的是無,還是無的背後也許藏著的存在。

「在看天空,夜守?」阿坎索斯含著笑問,「每次你安靜下來總是盯著天空看。」

灰雪撇撇嘴,「夜守又在等他的天光了,你以前暗戀別人的時候都沒有現在的夜守常發呆。」

「唔,畢竟我愛上的只是一個人,夜守愛上的好像是神蹟呢。」

「……愛?」我歪頭看她們。

「不求回報的等待不就是愛嗎?」阿坎索斯說,笑得很好看。

我頓了頓,「是這樣嗎?」

「你別聽這整天把愛掛在嘴上的人說話,她還說你以前常常跑來我們家是因為愛她呢。」

我點點頭,承認道:「以前我喜歡過你姐姐。」

「欸?欸?!」灰雪瞪大了眼睛,扭頭看向阿坎索斯,捲髮飛舞著,甩在自己臉上,讓阿坎索斯笑出了聲。「不是,我姐姐大你這麼多,你喜歡她什麼?」她一副被狠狠背叛了的樣子,轉頭看向我,接著又看向阿坎索斯,「你們做過什麼了?親親了嗎?還是說──」她驚恐地看向阿坎索斯的肚子,阿坎索斯無奈地打斷她愈來愈離譜的想像。

「夜守現在才剛要成年呢。」阿坎索斯敲了下灰雪的頭,「這次夜長季的成年禮就輪到你了吧,夜守?」

我點點頭,碰了下脖子上用來數年齡的項鍊,繩子上繫著十九個不同的綴飾,十四個是我母親做的,五個是灰雪和阿坎索斯做的。因為一年的開始和結束時間很難劃定,所有人都是抓大概的季節算日子,日長季和夜長季各會舉行一次成年禮,為成年的孩子祝福和賜名。

很多人都相信日長季出生和夜長季出生的人會有特定的性格,在佐伊愛護下長大的孩子更開朗勇敢,在迪埃格諾斯威脅下存活的孩子更沉穩謹慎,但阿坎索斯、灰雪和我都是夜長季出生的,個性卻完全不同,這個說法好像沒有什麼道理。

「那夜守又要有新名字了?一個人到底要這麼多名字做什麼?」灰雪摸著額頭剛才被敲的地方說:「我不管,我就要繼續叫你夜守,反正夜守又不是你的凡名,綽號就用一輩子吧,而且誰知道祭司會給你什麼奇怪的教名,阿坎索斯這種名字哪裡適合紫霜,她跟花一點也不搭,像西隆那樣用樹取名字都比花適合。」

「祭司說用葉薊取名字是期許她當個堅強的人。」我頓了頓,「希望她不會用含羞草幫我取名字。」

灰雪笑得肩膀發抖,「如果能讓你晚上不要亂跑,那我很支持,而且用含羞草取名字總比用果乾取好。」

阿坎索斯搖搖頭,嘴角卻是上揚的,「你們對祭司真是一點尊重都沒有。」

「如果他把偷我的果乾還我,我會考慮──」我從眼角餘光注意到外頭天空的變化,撐著膝蓋起身,「天開始亮了。」

「嗯?真的嗎?」灰雪歪頭看著鐘塔外,瞇起眼睛好一會才說:「好像是變亮了一點點?」

我已經在準備熄滅油燈了,白天的來臨並不像是閃電銳利地一瞬間劃開黑暗那樣戲劇性,而是像冰雪的消融,一開始發生的很緩慢,接著一鼓作氣地發生,露出被掩蓋住的色彩。我在夜晚撤退的同時搖響大鐘,把油燈熄了,紀錄鐘從夜晚降臨開始走了多少。雖然人眼觀察多少會有誤差,但夜晚似乎是開始變短了。

「阿坎索斯,你的孩子應該會在日長季剛來的時候出生。」

阿坎索斯彎起眼,「真好,希望白日庇護,他永遠也不會迷失在黑暗中。」

希望夜晚垂憐,他即便落入黑夜的掌心,也能平安歸來。

Next
Next

純黑夜幕 01:夜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