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夜幕 01:夜守
在大多數夜晚,守夜工作都是枯燥的:確認鐘塔正常運行,必要時將砝碼拉回最高點;確認燈火不會熄滅,在風勢比較大的夜晚架起防風板;在天色亮起來之後將燈火熄滅,記錄天亮的時間。當其他人開始起床活動時,便是守夜人的休息時間。
幼時我曾問過母親為什麼「守夜」叫做「守夜」,畢竟我們保護的並不是夜晚,而是夜晚來臨後照亮城鎮的火光。母親好笑地說守密的意思是守護秘密,但守夜的意思並非守護夜晚,而是在夜晚時保持清醒,擔負保護工作。孩子對自己腦中認定的邏輯總是固執的,接下來幾年我都堅持我們的工作應該叫做夜守,而非守夜。
其他孩子覺得夜守這個稱呼比守夜人更酷,大人則是調侃地配合,結果那就變成了我的綽號,母親失蹤之後,就沒有人喊我本名了。
「夜守,你一直坐在那不無聊嗎?來陪我們下棋吧!」
灰雪嘹亮的聲音從鐘塔下傳來,她要是再多喊幾句,附近的大人聽到又要罵她了,我趕緊起身,靠著扶手對底下的她比了拒絕的手勢。
她呿了聲,但沒有堅持,拉緊披在身上的毯子,回到鐘塔底部的房間禦寒。
回歸的寂靜中可以清楚聽見鐘塔齒輪轉動和水平懸臂撞擊的聲音,我重新坐下來,仰頭看著天空,純黑的畫布上沒有一點其他顏色,若沒有油燈的照耀,我連自己的手也會無法看清。
這種時候,我總會有種時間的流逝變慢的錯覺,明明鐘行進的速度還是相同的,安靜的夜裡,眨眼之間感覺卻像是蠟燭的燃盡一般緩慢。
喀噠、喀噠。我靜靜默數著時間的行進,在夜晚過去三等分中的一分後,城鎮大門點起求助的火光。
我連忙拉著繩索跳下,灰雪也衝了出來,手中已經抱著兩個尚未點燃的油燈,肩上揹著一袋緊急用品。
「夜守!」一聲宏亮的叫喊,是今日負責守門的西隆的聲音,「夜守,我需要你!」
我小跑向西隆,他剛毅的臉上都是慌亂,厚實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夜守,是我父親,他和採集隊走散了,你能找到他的,對吧?」
「你父親是在哪裡消失的?」我問。
「採集隊說是西南方的樹林,他們因為有人受傷嚴重冒險趕回來,沒想到我父親卻不知不覺中掉隊了。」
「等等,那片樹林離得太遠,夜裡找人太危險。」灰雪插話,「明天一早再讓──」
「現在才過了第一夜,到白天就算能找回來,也不是屍體就是失魂了!」西隆激動地打斷她,「夜守,你是唯一獨自失蹤七個夜晚之後還能清醒地回來的人,幫幫我,拜託!其他人都不願意去找他!」
「你這人──」
「灰雪,油燈給我們吧,你替我看著鐘塔。」
「那我也跟著去!」
「你知道不行。」我安撫地拍拍灰雪的手,從她那接過背包和兩盞燈,其中一盞交給西隆,「走。」
灰雪一臉不苟同,但鎮裡的大家都知道我從不會拒絕任何夜裡尋人的請託。
我和西隆提著燈跑向大門,採集隊的人忙著替受傷的成員進行急救,雖然不是沒有注意到我們,但他們大概是剛剛就勸過西隆了,看到西隆堅持己見、把我找了過來,他們沒再浪費時間說服他,我和西隆也沒有停留,一邊走出大門火光的保護圈,一邊點燃我手中的油燈。
「跟緊我。」我對西隆強調,接著打開繫在腰帶上的羅盤,往西南方走。
純黑的夜幕連接著化不開的黑暗,像是黑色的墨一樣填滿了天和地,只有我手中的油燈照出允許視線觸及的圓圈。本能的恐懼讓西隆的呼吸變得粗重了些,我能從眼角餘光注意到他手部的動作──他想把另一個燈也點亮。
「不能浪費。」我說:「我們只有兩個人。」
「我帶著額外的燈油,森林沒那麼遠──」
「找人要花的時間說不準。」我解開纏繞在手腕上的繩索,將另一端繫在西隆手上,「我不會丟下你,還是緊張就和我說話。」
西隆應了聲,緊緊跟著我走。
在白天,要循路到西南方的樹林並不困難,一路上有足夠的地標,不需要羅盤也能找到路。但夜晚的世界畢竟是不同的,沒有仔細確認方位,就容易錯了方向都還不自知。母親曾說過最容易迷失於夜裡的不是第一次離開城鎮的孩子,而是自認為駕輕就熟的青年,真正經驗豐富的老手深知夜晚的可怕,絕對不會輕怠。
寂靜中一點響動都會被放大,風聲、腳步聲、呼吸聲,甚至是自己的心跳。大概是無法忍受令人窒息的氣氛,西隆打破了沉默。
「夜守,沒有燈火的時候走在夜裡是什麼感覺?」
「你想試試看嗎?」
「不要!」西隆連忙說:「只是那時候大人都覺得沒希望了,都不派人出去找你了,完全想不到你會自己回來。」
「我只在白天移動,快到夜晚就找個地方安靜待著,情況沒有想像中糟糕。」
「但你不是在夜晚跟其他人分開的嗎?而且也是在夜長季, 白天時間很短吧,睡都沒辦法睡這麼久。」聽見夜風的聲音,他嚇得靠我更近了些,胸口都幾乎要貼在我背上,「……你都不害怕嗎?」
「一開始有點。」我抬頭確認認識的地標,帶著西隆繞過高地,雖然翻越過去會更快,但黑暗中那樣太危險了,「之後就不怕了。」
「怎麼能不怕呢?」
我頓了頓,每次我提起當時看見的東西,大人都會說那是夜晚帶來的幻覺,漸漸地我就不提了。
「我看見了落下的光。」
「光?」西隆和其他人的第一反應都相同,「落雷?」
「不是落雷,只是一道銀線,安靜地在很遠的地方落下了。」
「然後你就不怕了?」
「因為天幕外有什麼明亮的東西存在,只是我們平時看不見而已,那就代表夜晚的勢力並不是絕對的,又或者夜晚本質就不是絕對的黑暗。」
西隆失語了好一會,「別讓祭司聽到你這麼說。」
「嗯。」我輕聲開玩笑道:「他也不喜歡你,我才跟你說的。」
我沒有跟西隆說得太多,免得祭司又上門罵我汙染其他年輕人的想法,一邊碎碎念還要一邊偷我好不容易做好的果乾。其實我並不反對大人用故事讓孩子們從小就懼怕夜晚的作法,年紀小時要明白如何在正視夜晚的同時去敬畏夜晚太難了,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將夜晚和黑暗視為禁地,否則他們都不知道是否能成長為大人。
只是我看見了那道光就無法忘記了而已,也不知道母親給我「穹光」這個名字是否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我們安靜地繼續趕路,偶爾閒談幾句,但時間愈長,西隆就愈是安靜,從拉著我綁在他手上的繩子變成拉著我的手,掌心冰涼。擔心他會失溫,我拿出包包裡的乾糧給西隆,讓他一邊走一邊慢慢吃。他順從地照做了,也許這個時候我無論說什麼他都會聽從。
在模糊的時間中,西隆拉著我的手愈收愈緊,燈裡的油漸漸減少,黑暗濃稠又安靜,會讓人有種這個世界除了自己之外就沒有其他生命存在的錯覺,偶爾的鳥啼或是嚎叫都像是幻聽。
「我們走的路是對的嗎?」
「是的。」
「為什麼感覺這麼遠?」
「在夜晚移動就是這樣的。」
「真的沒有錯?」
「真的。」
「夜守,要不我們──」
「到了,森林就在前面。」
西隆明顯鬆了口氣。
但真正的難題其實從現在才開始,如果西隆的父親還足夠清醒,能夠生火或是用其他方式發送訊號還好說,如果做不到,那就很難找人了,森林裡我們的移動會變慢,本就有限的視線會進一步被其他東西遮蔽,要是我們第一盞燈燒完都找不到西隆的父親,無論如何都要找個地方讓西隆安全度過這個夜晚,白天再繼續找人。
「爸!能聽見我的聲音嗎?爸?我和夜守來找你了!」
沒有回應。
「爸!我是西隆!是河木啊!聽見了就回我一聲,拜託!」
還是沒有回應,我帶著西隆繼續深入森林了些,沿著採集隊通常會經過的地點走。
障礙物只有進入燈火能照耀到的範圍內才會現形,沒有注意就會直接迎面撞上,不會動的東西卻像是在偷襲移動中的我們。我走在前面,把手擋在身前,保護好最重要的眼睛,視線在前方和腳下之間來回移動。
時間彷彿變得更慢了,西隆的叫喊聲都像是被濃稠的空氣給困住。
這時,我從眼角餘光看見了一道身影,我頓時停下,抬起油燈照過去。
被樹木和夜色遮擋住大半的背影看起來不像是西隆的父親,但西隆立刻就跑了過去,連帶著和他綁在一起的我也被扯了一下,差點失去平衡。我連忙跟上。
西隆慢了下來,我來到他身邊時便知道了原因。
他父親躺在地上,泡脹的身體是已經失去生命的死白,似乎是淹死在旁邊連溪水都稱不上的流水中。我們剛才看見的背影單膝跪在屍體旁邊,輕輕把屍體的眼睛闔上,轉過頭看向我們。
他看起來和我年紀相仿,雙眼彷彿裝進了夜晚的天空,純黑色裡沒有情緒的波瀾。
他用斗篷擦乾了雙手,語氣平靜到令人起雞皮疙瘩。
「是你們在找的人?請節哀。」
我來不及阻止,西隆便撲上去砸了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