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星手扎 4

  我曾因為好奇敲開過奇波爾的骨頭,和我所知道的其他動物不同,奇波爾的骨頭是空心的,裡頭充滿著大大小小的孔洞,彷彿從內部被腐蝕了一樣,卻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因此能輕易折斷,重量也不比其他動物要輕。這就是他們能在空中飛的原因嗎?我們的骨頭是否也是空心的,只需要一對翅膀便能飛上天?因為這樣的好奇,我也曾試圖敲開死去奴僕的骨頭,但在能確認裡頭的狀態前就被藍發現了,至今我都還能回想起他臉上的表情。

  那是我們的第一個秘密。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二十、三十個,直到我忘了自己數到哪裡,也許就算記得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去表達我們之間祕密的數量。沒有什麼比共同秘密要更能把兩個人綁在一起,我們之間的信任不是建立起來的,而是擁有的。

  我曾以為藍永遠都會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哪天我們要走入夜幕,也會在另一個人的注目下開始最後的旅程。我答應過要在他死去之後直接把他的屍體燒毀,他也答應過我如果哪天我在生死交界掙扎受苦,他會毫不猶豫地把我推入死亡。

  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記憶已經不僅是失去脈絡的碎片,而是全然無法拼湊起來的粉末,我只隱隱約約地知道結論:

  我們都沒有信守當時的承諾。

- .-. ..- ... -

  我和諾亞發現了一棟六層高的建築。

  或許不應該說是發現,畢竟我們是直直往這個方向走過來的,不過站在正下方這樣往上看,我才真正意識到這棟建築有多高,高到脖子幾乎向後對折起來才能隱約看見頂端。那麼亞克呢?如果遠遠地看都得抬頭,到了近處該有多壯觀?在來到這裡之前,我曾以為主人和主人的所有物是一切的頂點,吃的食物是最好的、宅邸是最高最寬敞的、用的機器是最先進的。

  原來我的世界只是從井裡看見的天空,這樣的想法在來到原星後變得更加強烈。

  如果說第一天我見到的「殼」──諾亞更正了我,說那是「車」──是被樹根給吞沒了,這棟建築看起來就像是從內部被逐漸填滿,從一樓中央向上生長的樹伸長了枝條,支撐起天花板,直到茂密的綠冠衝出樓頂,像是一把巨大的綠傘。

  諾亞說不是這棵樹打敗了這棟樓,而是建起這棟樓的人因為更在乎生命,在一開始就打算對樹投降。我一時之間很難理解這樣的想法,自然是無聲奪人性命的漫漫灰沙、是不願多施捨我們一點水的天空、是誤觸就能帶來刀割般疼痛的植物,是我們為了生存需要抵抗的對象,而非需要被保護的弱者。

  這棵樹看起來也不需要被保護,反倒像是保護著這棟建築。

  「你,那邊。」諾亞指著一側的樓梯說,接著指向另外一側,「我,這邊。」

  「『看』,『什麼』?」

  「用、冷。」

  我拉了拉身上外套的領口,「『不冷』。」

  「一天、兩天,不冷,很多天,冷。」

  「啊,不久後會變冷。」

  諾亞點點頭,轉頭就往另一側的樓梯走。

  雖然只過了幾天,但我已經習慣了他要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性格,再說我們也不是什麼夥伴,只是一個有地方要去的人,和一個不知道為什麼甘願領路的人。總不會是因為寂寞,諾亞一點也不像是擁有那樣的情緒,事實上我連他有什麼情緒都說不出來。「人類」都是這樣的嗎?在我見過的影像中似乎並不是如此,他們在昏暗狹小的空間裡貼著彼此縱情舞動,五官都不同的臉上掛著類似的笑容,彷彿共享著同樣的情緒:那是我沒有體會過的熱情和快樂。

  不同於一樓開放的空間,二樓一上去看見的是長長的走廊,一扇扇門通往一個個房間,有點類似主人宅邸兩翼的配置,不過房間裡不像是地位較高的奴僕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只看見排列整齊的桌子和椅子,數起來各有二十一個,幾乎填滿了不大的空間。

  這是什麼樣的地方呢?我一邊把桌子抽屜裡的東西收集起來,一邊思考這個問題。變得相當脆弱的書本寫著我看不懂的文字,模糊的圖片裡有人、有物品、有自然,也有我看不懂的畫。接著是同樣一碰就解體的袋子,裡頭裝著細細的桿子,五顏六色的,拿起來很堅固。當然還有諾亞要我找的衣服,幾乎都已經沒辦法完整穿上了,只有一件黃色的半透明斗篷還很完整。

  不過這麼薄,應該也沒什麼保暖的功能吧?

  一、二、三、四。從我這側的樓梯上來到中間的大樹之間有四個同樣大小、裡頭的東西也大同小異的房間。我把幾個細桿子塞在口袋裡,打算等等問諾亞這是做什麼用的,腰上則是綁著半透明的黃斗篷,接著我走上三樓,打開第一扇門便對上了顱骨的眼窩。

  我下意識抽出口袋裡的桿子,彷彿這具明顯已經死了許久的屍骨隨時會爬起來攻擊我,但那只是過度敏感的防衛本能帶來的錯覺。等呼吸緩下來,我慢慢走到靠著牆壁的遺骸前,它的血肉都已經被時間吞噬,甚至連骨頭也有開始崩解的跡象。

  不過它的上衣不知道是什麼做的,雖然和它度過了同樣長的時間,卻依舊十分完整,讓本來就不能再更裸露的骸骨像是暴露了下半身,看起來有些滑稽。

  我試圖小心地把衣服剝下來,可是即便我再小心,也敵不過漫長時間造成的脆弱。它的手臂從肩膀處掉了下去,摔在地上的瞬間沒有什麼聲響,手骨分崩離析。兒時曾有的好奇在此時不合時宜地湧現,我拿起最長的一塊骨頭端詳,裡頭確實是空的。

  不過另一塊骨頭不是完全空心,而是能看見密密麻麻的細小孔洞。

  同樣是手骨卻有這樣的區別,是因為「人類」比奇波爾要複雜得多嗎?頭骨又是怎麼樣的呢?我正想要靠近端詳,就被無法抵抗的力量一扯,整個人摔到地上。雖然因為反射性護住了頭,我並沒有感受到太強烈的疼痛,但突如其來的攻擊還是讓我一時呆住了,幾秒後才揮出抓著細桿的手。

  手腕被立刻攫住,接著是另一隻手,然後我整個人被釘在地上,視線裡一片火紅。

  「……諾亞?」

  他比我想像中要重,力氣也比我預期的要更大。

  雖然臉上依舊看不出波瀾,但從動作來看他似乎是生氣了,好半晌都沒有放開我,即便我大概除了剛出生的那幾年之外,從來就無法用細皮嫩肉去形容,此時他抓著我的力道還是足夠留下瘀痕。

  綠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如果視線有溫度,我的頭大概早已被洞穿。

  他放開我,大步走到缺了手的骸骨面前,把不知道何時從我身上扯下來的半透明斗篷鋪在地上,輕輕把骸骨放了上去,接著像是在抱脆弱的嬰兒那樣抱起來,緩緩往門的方向走。我不知道他的神情能不能用溫柔來形容,但他的每個動作都蘊含著最大程度的小心。

  只因為那曾經也是「人類」嗎?因為是「人類」,即便在死亡之後也值得被這樣對待?

  窗戶覆蓋著厚厚的灰,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楚,我試著用手去推,在發現推不開之後抬腳去踹。框啷!透明的窗面直接碎裂,我探出上半身,和下方剛走出樓房的諾亞對上了眼睛。視線只維持了幾秒,他便低下頭,放下骸骨開始赤手挖掘地面。

  我不能理解。奴僕的屍體通常會被丟進機器處理,變成細碎的粉末,若是因為礦坑坍塌帶不出來的,則會永遠被留在地底下。後者顯然和諾亞正在做的事情不同,他並不是在丟下麻煩,而是為死去同類的身體挖出了一張永眠的床。

  除了生命,難道連死亡也值得在乎嗎?

  如果我死了,諾亞也會親手把我的屍體埋起來嗎?

  要知道這個答案,我只要從這裡跳下去就好了,但如果我跳下去,我也看不見這個答案了。都說夜幕女神慷慨,但從不允許死後的靈體再回頭看生者的世界一眼,我連死後是否真的還有意識都不知道是否能相信,更別說是相信自己能從神那邊獲得任何特權。

  真是奇怪,平時我不是會浪費時間思考這種問題的人。

  諾亞在下頭挖了多久的洞,填了多久的土,花了多少時間收集石頭堆出圓拱,再摘了幾朵花放在圓拱前,我也就從這裡看了他多久。等他終於停下手上的動作,我把手圈在嘴邊,對著他喊:「『花是生命』,『人類是死的』,『不是生命』贏了『生命』?」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用不大卻能傳達到我這裡的聲音說:「『人類』贏了『花』。」

  我發出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輕哼,轉頭走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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