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星手札 2

  老一輩口中的「人魚」居住在海底,只有在尋找伴侶時才會來到岸上,用聲音換取雙腳。每次說到這裡時,總會有人質疑這些故事的合理性,怎麼樣的憧憬和愛才會讓人魚願意放棄真正的自己?尾巴要怎麼變成直立行走的腳,一直以來都活在自己國度裡的人魚又要怎麼和岸上的居民溝通呢?他們的語言應該是不通的吧?以前我也常問這樣的問題,弄得照顧我的人只好唱歌蒙混過關,雖然歌詞斷斷續續的,混雜著奴僕和主人的語言,不過旋律好聽又好記,我也經常下意識哼起來。

  「人魚」跟「魚」除了都生活在水裡似乎沒什麼關聯性,至少我希望如此。

  烤魚很好吃。

  在我吃得滿手都是油的同時,名叫諾亞的「人類」靜靜地坐在一旁,除了眨眼之外沒有什麼動作。和我身邊的人不同,他即便是放鬆坐著時身體都是打直的,脖子和背部呈現平緩的弧線,讓他即便身體構造看起來沒有太大的區別,可以用優雅形容的體態卻讓他像是不同世界的存在──事實也確實如此,就算「人類」真的是我們的先祖,也很難真的把我和他看作同類。

  我自認算是擅長察言觀色,畢竟為了生活不能看不懂主人想要什麼,同在礦坑勞動的奴僕又有什麼打算,可是眼前蒼白的臉卻什麼端倪也看不出來,我不知道他救我是出於什麼原因,又是為什麼準備水和食物給我。

  「其他『人類』,『兩個』,『三個』?」

  他看了過來,大概是注意到我正打算用身上的衣服擦手,他從褲子口袋拿了條正方形的布,用水袋裡的水淋濕之後遞給我。

  還無法習慣原星的慷慨,我忍不住因為這樣的浪費嘶了聲。

  「『人類』。」他指著我說。

  「我不──我也許是,但我問的是『你』,是這裡的『人類』。」

  他靜默地看著我,似乎是沒有聽懂,我只好指著自己搖頭再指著他點頭,重複了「人類」這個詞,希望他能理解我的意思。

  也許「人魚」有讓任何人聽懂他們說話的能力,如果我也一樣在闖入不同世界時馬上能溝通就好了。

  「『我』。」他有一會沒眨眼,「『一樣』,『五個』。」

  只有五個?我難以想像這個我看不見盡頭的世界會只有五個人,不過從我來到這裡以來,他確實是第一個能溝通的對象。我們的先祖最初會離開原星也是有原因的吧,而且他只知道五個人,也許是因為他只在固定範圍活動的緣故。

  「那個,」我指著從這裡只能依稀看見的高塔問,「『你』、『看了』?」

  他同樣指著高塔,問:「亞克?」

  「亞克,是『名字』?」

  他點點頭,「牙,『去』亞克?」

  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裡,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最初我是無可奈何才會逃到主人船上,船會突然啟動、啟動之後會自己來到原星,這些都不在我的預期之內,更別說有什麼計畫。跟礦坑和宿舍相比,原星太大了,也沒有必須完成的工作和必須遵守的時間表,剛來到這裡的時候只能想著尋找食物和飲水,現在基本需求得到滿足,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踏出的腳步應該朝向哪裡。

  我唯一確定的只有自己想了解原星、想了解人類,遠方的高塔是否能給我解答?又或者這個人能夠告訴我,只要我能學會和他溝通的方法?

  「亞克,『人類』、『家』?『人類』……」我頓了頓,不知道該如何用有限的詞彙表達這份更接近信仰的求知慾,「『希望』、『看』。」

  他不知道聽懂了沒有,頭微微前傾,模稜兩可的動作可以看作點頭,也可能只是沒有意識的搖擺。

  撐著地面起身,他把剛才用來烤魚的機器收回「殼」裡,接著開始整理行囊。背在背上的帶子看起來比想像中會裝,他把從「殼」裡翻出來的工具和幾個容器一一放進袋子,像是在玩拼圖那樣塞出了方正的形狀。我的能量刀也被他收在裡頭嗎?還是藏在貼身的口袋內呢?如果他會和我同行一段時間,我還能多觀察一下,如果他要就這樣離開,我就沒有更多機會了。

  可是他救了我。可是我也不知道他說的話有幾分真實。可是他是「人類」,是我遇到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可能成為同伴的存在。可是同伴在生存面前又有幾分重量?關係又能維持多久?可是我要的答案也許就在他身上。可是答案並不一定要對方願意才能聽見,也不一定要他說出口我才能得到。

  可是他給了我水和食物。

  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繞到他身後,眼前是並不特別纖細卻看起來脆弱的後頸──這也是當然的,脖子對許多活物來說都是弱點,就算是看似無堅不摧的主人也不例外。

  他依舊像是沒有發現一般繼續收拾著東西,直到拉著繩子將包包束口背上後才轉過頭。

  「『走』?」

  我吞了下口水,沒辦法信任自己的聲音,只能對他點點頭。

  .... ..- -- .- -.

  在我聽過關於「人類」的故事中,沒有一個可以告訴我他們為什麼離開「原星」。

  即便現在的「原星」看上去慷慨又有包容力,也許祂也曾有發怒的日子,讓「人類」不得不離開。又或者他們離開家鄉的理由就和「人魚」一樣,是出於不現實的浪漫夢想。若真是後者,他們是否曾後悔自己的選擇?又是為什麼淪落為奴,讓我們一輩子在不見天日的礦坑中挖取榭德金?在我聽過的所有故事裡都找不到這些答案,口耳相傳的片段終究成了沒有多少人相信的傳說。

  現在的我就走在那些故事裡,跟在故事的主角身後。腳下的草地依舊繁茂,但身周的樹木逐漸稀疏,染上橘色的藍色天空在眼前展開,途中我們又找到了幾個「殼」,或者應該說諾亞彷彿早就知道它們的位置,把我從一個帶到下一個,沒有去動不知道是否還安全的食物和飲水,而是從控制方向的圓盤後拆下了幾個零件,收進他愈來愈撐卻像是無底洞一般愈裝愈多的背包。

  途中他都沒有說話,我也開不了口,直到遠方出現只剩下殘骸的矮房,我加緊腳步跑了過去,斑駁的牆上只看得見自然留下的痕跡。就和路上見過的「殼」一樣,人造的建物逐漸被大地吞沒征服,只有特定物品保留著原樣。

  視線被比巴掌要大一些的銀色盒子吸引,拿在手上比看起來要輕,但可以感覺到裡頭有東西。我正要研究蓋子的卡榫該怎麼開,被鏽蝕過的機關便在稍微施力下斷了。

  大概是受到盒子保護的關係,內容物都還算完整,幾張摺起來的小卡、幾顆透明的珠子、還有被封在黃色石頭裡的花,可以清晰看見血管一般的經脈。

  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張卡打開,上頭的文字我看不懂,不過一旁的塗鴉從筆觸看起來應該是個孩子的傑作,歪歪扭扭的線條畫出奇形怪狀的物種,共通點是兩隻腳直立行走、手無論有一雙還是兩雙都是成對的,還有眼睛不是很大就是很多。

  第二張卡片畫的大概是「人類」,不過五官被簡化成了兩個點和一條弧線,兩個高的、一個矮的,一起站在一個圓筒上,背景畫了道彎月,大概是飛在空中的意思。

  第三張卡片畫了我看不出是做什麼用的兩台機器,中間的空白畫了好幾道波浪。

  我一轉頭,就看見諾亞站在已經不能稱之為房間的空間中央,從左環視到右再回到左邊,臉上依舊沒有表情,走了幾步觸碰牆壁的動作卻很輕柔。從他胸口的高度,再到他腰部的高度,接著他蹲了下來,看著牆上也許只有他能看見的痕跡。也許是逐漸柔和的陽光帶來的錯覺,他的眼神看起來多了點溫度。

  接著他起身來到我斜後方,拿起被我放在一旁的黃色石頭。

  「那是什麼?為什麼會關著花?」我問,從記憶中找不到應當是屬於「人類」的語言代表花的詞語,只想起了似乎是用某種花作為主題、關於愛情的歌,我輕輕哼了幾句。

  他動作明顯一頓,眼睛都忘了眨,直直地盯著我看。

  「有人唱給藍聽過,說喜歡他。」

  「『花』。」他用沒有波瀾的聲音說,然後安靜了下來,像是在等待什麼。

  「『花』。」我複述,嘴唇包著音節的形狀和舌頭的動作都自然得像是我本該能說出這個詞。

  他小幅度地點點頭,開口說了段話,我只聽懂了「花」和「年」。似乎是一直觀察著我的反應,他又說了句話,這次我聽懂了「生命」、「希望」和「很多年」。

  「希望把生命保存下來很多年?」我一邊說一邊把雙手捧在一起,比了個保護的手勢,「可是『死的』,『花』。」

  他指著沒被牆壁遮擋住的綠地,「『死』,『很多年』、『生命』,」接著握起拳頭再展開,像是綻放的花。

  視線追著他的指尖,我看著來到這裡時讓我移不開視線的生機,難以想像覆蓋著死物的原星會是什麼模樣,又是如何恢復成如今的勝景。

  「那『人類』呢?」我問,「只有諾亞,和『五個人類』,沒有像是『花』和『生命』?」

  他再度沉默起來,把保護在石頭裡的花放進胸前口袋裡,接著蹲下來從背包裡翻出了一塊材質陌生的布,動作俐落地把其中一端固定在牆上,用行動表示這場對話已經結束。

  我收回視線,把幾張小卡放回盒子裡,輕輕闔上蓋子,心中有些遺憾。

  如果我能看懂他們的文字,是不是就能知道他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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