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星手扎 1

我曾做過許多次關於墜落的夢。

也許也不能說是夢,而是驚醒前一瞬間的錯覺,小時候我曾相信那是因為我們曾經會飛,身體才會繼承那樣的記憶,不過真正的墜落不僅只是單純的失重感,伴隨的疼痛也不限於落地的那一刻。好在兒時的幾次教訓足夠讓我學會小心謹慎,斷了腿的騎獸很快就會被當作累贅撲殺,斷了手的奴僕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這次墜落比過去的經驗都要久,比曾經的夢要更像是夢,身周所有的物體都跟著我一起在下墜,我背靠著剛才撞上的牆壁,透過破碎的觀景窗看見了無垠的藍色。

呼吸被奪走的瞬間我才意識到那是水,身體從無法阻止的騰空轉為無法反抗的下沉。藍色。從水中看見的天空也是藍的,陽光的溫度已經傳達不到身上,但依舊在視線裡畫出了幾道軌跡。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在那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呢?下個瞬間我已經在岸上,眼前是一片彷彿沒有盡頭的綠色,淺一點的、深一點的,不同的綠色拼湊在一起,就連樹木的枝幹也覆蓋著斑駁的綠,只能從樹林的縫隙看見天空,和如熱氣產生的幻影般朦朧的高塔。

還沒有轉動起來的腦袋只有兩個念頭,一是好餓。

二是真美。

.... ..- -- .- -.

清醒過來時,我對上了一雙綠色的眼睛。

不是主人那種幾乎看不見眼白的眼睛,而是和我和藍還有其他奴僕一樣看得到明顯的眼白,只是我們之中幾乎都是褐眼,藍是少數的例外,他也是因為那一雙冰藍色的眼睛才會被叫做藍。

「誰……?」開口時我才發現自己嘴裡有多乾澀,身體又有多無力,「人……我們真的有……」

嘴裡突然多了根陌生材料做成的吸管,求生本能讓我想也不想地含住,和我先前在「殼」裡找到的瓶裝水不同,清冽的水喝起來幾乎帶著甜味。我只想大口灌下,卻不得不一點一點吸進嘴裡。

一下、兩下、三下,那雙眼睛規律地眨動,我卻不願切斷視線,硬撐著眼皮盯著他。

只是線條剛硬一些的臉、同樣橢圓形的耳朵、弓形的嘴唇。雙手下意識伸出去觸碰,柔軟溫暖的觸感和我粗糙又滿是傷疤的皮膚相似又不相似。

原來我們真的有可以稱之為故鄉的歸宿。

「人類」,那是我們已經遺失的名字,只存在於少數保留下來的故事中,在那些故事譜畫出的美夢裡,我們的先祖是自己世界的主人,不需要仰賴他人過活,不僅能支配自己的人生,甚至能支配其他生命。

藍曾說那不是前幾代奴僕為了安慰自己幻想出的白日夢,就是主人為了安撫奴僕虛構出來的謊,但我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見證過原星存在的證據──藏在主人臥室的暗門裡,會說話的機器唱著陌生又不陌生的語言,發光的牆面上則是會動的影像。數字、人稱、動作,我認出了幾個只有奴僕在說的詞語,然後是幾段年紀較長的奴僕還會唱的曲調,模糊的影像中則是出現了一道道身影。高的、矮的、壯的、瘦的、深色的皮膚、淺色的皮膚,還有不同顏色的眼睛和頭髮,穿在身上的衣服比髮色都還要斑斕。

而非幾乎清一色的深色頭髮褐色眼睛,粗糙的皮膚永遠覆蓋著洗不淨的污漬和塵土,身上裹著光是躺下都覺得刺人的灰色布料。

「人類」,那是主人出於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小心藏起的秘密,是我一直以來努力相信的夢,在此刻化成了現實。

綠色眼睛、像是隨時會點燃的橘紅色頭髮,皮膚白得幾乎帶著一點藍,身上是我只見過「人類」穿的衣服。他推開我的手,用沒有繭的手指把我的下巴抬起來,撐開我的眼皮不知道在查看什麼,接著抽出吸管,往我嘴裡塞了塊東西。

甜味在口中擴散開來,我舔了舔下顎和牙齒,感覺到身體恢復了一點力氣。

「……你是誰?」

他沒有回答,而是往後退了一步,我這才發現自己還躺在「殼」的床上,不過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消失了,被翻出來的食物也不見蹤影,只留下水和工具。

他終於開了口,說了一段發音熟悉我卻無法完全聽懂的話。

「吃」、「命」。我望向原本放著食物容器的地面,手指抵著嘴巴比了個叉。

他點點頭,往我身上丟了件衣服便回過頭,往外頭走去。

照射進來的陽光讓我知道自己至少昏睡了一整天,下床時站不穩的腳則是因為飢餓失去理智造成的結果。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如果我從他吐出的音節拼湊出的詞語不是想像過剩的結果,昏睡前我吃下的食物幾乎要了我的命,大概是他做了點什麼,才把我從夜幕神的裙襬下帶回生者的世界。

停在原地緩了一會,我試圖將眼前的背影和現實連結起來,他踩在地面上的雙腳擾動了雜草和落葉,發出細碎的脆響,橘紅色的頭髮被動作和風帶動,和周遭的綠色形成強烈的對比,淺色的衣服被照射得透光,可以隱約看見上半身的線條。除非這個世界和他都是虛假的,他和周遭的環境互相應證了彼此的真實。

可惜藍不在這裡,我沒辦法對他說:你看吧。

唰。他在聽見我腳步聲時看向我,接著回過身逕自向前走。我連忙跟上,正要加快腳步時他正好放緩了速度,似乎是在配合我的步調,同時卻頭也不回地穿過密集的樹林。先前讓我不知不覺在原地打轉的綠色迷宮連讓他猶豫的能力也沒有,踩在他留下的腳印上,我差點就要忘了看路,那本該是我不會遺忘的生存本能。

不久後,我聽見了細微的水聲,接著眼前出現一條細流,不慢的流速濺起白色的水花。

他解下掛在腰上的水袋,裝滿之後交給我。

「啊,謝謝。」

他沒有多做回應,再次蹲在河邊,專注的眼睛不知道在尋找什麼。

我在距離他幾步的下游處坐了下來,伸手觸碰清澈透明的水,比我預期中要冰,帶走了指尖的溫度。在我曾經生活的地方,所有的水都來自地下,必須挖井才能汲取。因為供給有限,每個奴僕每天能用的水都是固定的,只比需要飲用的量要多一些,想要清洗身體都得特別省下每天配發的份,把自己分到的水給別人這種事情幾乎聞所未聞。

原星就如同故事裡所說的慷慨,即便來到這個世界不過幾天的時間,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這麼想。

嘩啦!右邊傳來水被擾動的聲音,看起來像是沒有做過粗活的白皙雙手抓著一條奮力掙扎的活物。啪!他手腕一甩,手中的動靜立刻停止,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單純昏了過去。另一隻手不知何時翻出了一把小刀,劃出一道開口之後將看起來像是內臟的東西取了出來,在河水中清洗。從頭到尾都十足俐落的動作並不狠戾,卻讓人看了背脊發涼。

「那是……?」

他看了我一眼,「『魚』。」

「『魚』,我知道『人魚』,故事裡有。」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起身便往我們的來路走。

他比我所知道的「人類」要沉默許多。

回到「殼」的門邊,他把從櫃子裡搜出來的儀器擺放在相對平坦的石頭上,喀噠,藍色火焰倏地冒了出來,我不禁好奇地湊了過去。主人船上的加熱器具用的是榭德金儲存的能量,不過宅邸的廚房還是用柴火和燃油,原星也是一樣的嗎?火焰是怎麼點起來的,燃料又在哪裡呢?

這麼說來,我原本藏在衣袖裡的能量刀到哪去了?我連忙跑進「殼」內翻箱倒櫃,床上、地板、檯面、櫃子,沒有看到能量刀的蹤影,也沒有看到我被脫下來的衣服,是被拿走了?榭德金對原星也是有價值的嗎?我轉過身,盯著那張蒼白的側臉看,他彷彿沒有注意到我這邊的動靜,熟練地翻烤著被他插在刀尖的魚。

「『我』,牙。」我努力在記憶中尋找應當是屬於人類的詞語,「『你』,『名字』?」

他用指尖剝去被烤得帶著焦黃的外皮,露出帶著油脂的白肉,接著像是不怕燙一樣把魚從刀上取了下來,擺在同樣從「殼」裡搜出來的盤子上。

在把盤子遞給我的同時,他終於在我第三次詢問時回答了這個問題。

「諾亞。」他說:「『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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